难逃(作者:只雀) 第10节

  徐微与闭眼缓了会,少顷解开安全带下车,眸光略过不远处的几辆车。车上的落叶和鸟粪都很新鲜,轮胎后压痕清晰。这些车上一次被使用,应该也就是几天前的事。
  就像老赵说的,村子里的人进出没有问题。
  “老板,来——来——”陈老五在不远处叫道。
  徐微与停下脚步,原本走向后备箱打算收拾吃喝用品的郭大河和杨朵也看向了那边。
  杨朵用牙咬着皮筋梳头发,声音含糊地问道,“干什么?”
  “他说走林子之前要给什么神上一柱香,敬完以后即使起雾了也不会迷路。”杨长明跟陈老五聊了一路,该套的话都套了出来,“他们村子里的人都这么干。”
  徐微与微一点头,示意按照对方的规矩来。
  东南亚这片地区的封建迷信思想非常重。像郭大河,就在家里专门搞了一个房间供五路财神、菩萨佛祖和圣母耶稣。徐微与一开始找到这人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卖神像的
  “等等。”杨朵一把抓住他,警惕地问杨长明,“要钱吗?”
  杨长明一愣,显然,他没问清楚。杨朵朝他使了个眼色,杨长明一点头,朝陈老五的方向跑去。
  姐弟俩短暂的交流落在徐微与眼里,等杨长明过去以后,徐微与低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杨朵靠过来,嘴唇微动,“村子里的庙一般不给外人拜,你要硬拜有时候甚至会挨打。他这儿主动让我们进,八成是想找个由头收过路费。”
  徐微与侧目,“还有两成是什么?”
  杨朵一愣,转头和徐微与对视。
  郭大河从后面跟上来,闻言慢吞吞插话道:“那说不准……比如说扎涴河那儿有个村子,盖了座地母庙,过河的人都让拜。因为那打过仗,水又急,每年都会淹死很多人。村里人就觉得是淹死的人冤魂作祟,拜了地母才能安稳到达对岸。不过你别说喔,起了那座庙以后死的人确实少了。”
  徐微与漫不经心地仰头看了看天空,半晌轻声说道,“如果待会陈老五要钱,你还三成下来就可以了。”
  杨朵脸上闪过意外。像过路费座位费这些,他们“导游”一直是对半砍再抹零的,力求给老板省钱。
  徐微与轻轻摇头,没有解释。
  之前老赵在电话里说,这条进入雨林的路前几年好好的,近几年除了村子里的人,谁进谁死的时候,徐微与心里就已经有了估量。
  有畏惧才会有尊敬,鬼神信仰的传播一向如此。如果有人想用神佛谋利,最好的办法不是念经建庙,而是让不拜菩萨的人惨死。
  如果外人进雨林必死无疑,那以后想进这片禁地的必然会找村子里的人带路。这时候,借着之前发生的事在路上盖间庙,让客人花点香火钱也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客人也可以不给钱。
  反正不拜就死呗。
  陈老五口中的庙其实并不能被称为庙,那就是个盖在高处的小木屋,甚至还没有徐微与他们之前住的木楼大。
  三四米高的岩石被人用凿子凿出了一排浅浅的石阶,两边长满了蕨类植物和不知名的长叶草。青苔湿滑,角落里还趴着只雨蛙。徐微与踏上台阶时,雨蛙受到惊吓,狠狠鼓了一下肚子跳开了,把后面的杨朵吓了一跳。
  杨长明站在高了徐微与四级石阶的地方弯下腰,低声说道,“陈老五说祭拜的牲口他先出,一共半扇猪,两只鸡,回头加路费里。要一千刀。”
  徐微与心底诧异,但面上没表现出来。陈老五要的价格不算高,对于四条人命来说,甚至有些低得过分了。
  陈老五站在庙门边等他们,手上抓着个白色蛇皮袋子,袋底透出一片血印,里头装的显然就是用来祭祀的猪和鸡了。
  见徐微与上来,他憨笑,“老板进,我拿嘅个撂后头进。”
  两扇挂着白铜把手的木门虚掩着,上半部分阴干,下半部分潮湿,隐隐能看见里面的灯光,也不知道这些人哪儿牵来的电。
  徐微与伸手轻轻推开木门,抬步跨过门槛。
  原本不明显的线香气息一下子浓郁起来,庙里没通电,是点的老油灯。十几盏油灯的火光加上两边窗户透进来的天光照亮了供桌上的小神像,看着是个缠着蛇的佛,不知道到底叫什么。
  徐微与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此时,让他更为注意的是已经在庙里的另一个人。
  那应该是个青年,很高,穿着跟陈老五一般的短褂和麻布裤子,看着比陈老五的略干净些。他背对着徐微与站在供桌前,单手往其中一个香炉里插线香,动作懒懒散散的,不太恭敬。
  听见声音,他转过头,目光投过来时轻飘飘的,落在徐微与脸上时愣了下,似乎有些意外。
  ——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查一颤,双腿像是僵住了一般停在原地。
  郭大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他停住,推开另一边的门进来,“怎么了?”
  杨朵和杨长明也跟着走了进来,陈老五坠在最后。
  看见陈老五,站在供桌前的青年动了动,扬声用土话问了一句什么。?
  陈老五没想到庙里还有人,伸头看,见是青年,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忙挤开杨长明拖着袋子快步上前,“都是老板,进村找老乡嗨。”
  说着他走到青年身边给他指徐微与等人,低声解释了几句,脸上满是讨好敬畏的笑,听传过来的只言片语,像是在说郭大河和徐微与的身份。
  徐微与听到了几个零星的数字,应该代表他们付的钱。
  青年一边听,一边从身后的供桌上拿了块布擦手,粗糙麻布皱巴巴的。不多时,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而后重新看向徐微与。
  “你要找人?”他问道。这次用的是汉语,完全不带一点口音的那种。
  徐微与盯着他,不发一言,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一般。
  青年朝他走来,徐微与的瞳仁里映出了青年的脸。和五年前相比,这张脸反而更年轻了些。
  青年停在他面前半步处。
  这是个打破社交安全,但又没那么亲密的距离
  ——李忌比徐微与高出半个头,距离稍远时,徐微与是可以平视他的,但李忌不喜欢,他更享受微微低着头俯视徐微与的感觉。
  此时也一样。
  “问你话呢,找谁啊?”青年问道。
  第11章
  被找的人问找人的人要找谁,天大的笑话。
  徐微与无意识退后了一步,微微仰起头。
  他没想过再次和李忌见面的情形。
  虽然他一直在找这个人,但心里其实很清楚,李忌不可能有存活下来的希望。
  五年前,那场暴雨造成的泥石流冲毁了选址地的大半村庄,紧邻村庄的山道垮塌断裂。和李忌一起过去的考察团一共开了五辆车,其中两辆被当场掩埋,一辆翻进村子,还有两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山洪卷进了湍急的河道,李忌就在最后那两辆车上。
  暴雨连下一周多,当地一半以上的地区都受到了洪水影响。基础建设差,救援人员不足,装备落后,很多地方连受灾情况的上报都是滞后的。
  等徐微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离李忌失踪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当时,李忌的律师突然打来电话,徐微与还以为合同出了问题,解通,下一刻,对方就直接进入了主题。
  他说搜救队从山里撤了出来,一无所获,认为李忌没有生还的希望。即使继续搜救,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找到他完整的尸体。
  不过他生前立了遗嘱,如果后续被宣告死亡,徐微与将继承他名下的所有财产。
  写字楼外阳光明媚,徐微与站在光影分割的地方,耳中嗡鸣不止。
  什么搜救队?什么遗嘱?
  没有人告诉他选址地发生的事,没有人关注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自然灾害。李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异国他乡偏僻的山区里,尸骨无存。
  和他有利益冲突的李家人暗暗窃喜,原属于李忌管理的中层高层隐秘地商议着未来站队的打算。
  李忌的朋友碰头聚了一次,也不知道该怎么祭奠他。毕竟没找到尸体,李家老爷子压着不给办葬礼,不允许集团宣布李忌的死讯,以此恶心那些无用还想要上位的晚辈。
  无数人关注着这件事。可几乎没有人知道,李忌是替徐微与死的。
  【徐微与,你但凡有点良心就亲自过去一趟。】和李忌一起长大的姑娘抓着他的衣服含含糊糊地说,醉得不成样子。
  她自从结婚以后就戒了酒,但以前练出来的海量还在,徐微与不知道她是喝了多少才能喝成现在这样,伸手把对方从地上拉了起来。
  花蕾死死抓着他的领口不松手,用哭腔小声呢喃,【他们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李忌是替你死的。当天要去考察的人是你,结果你生病了。李忌怕你病情加重,替你上了车……对不对?】
  “……对。”徐微与轻声说道,心脏沉沉地下坠。
  他和李忌之间暧昧难言的关系是李忌强迫开始的,是他不得已接受的,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用某一个人的死亡来结束这一切。
  说到底,如果没有李家的帮助,福利院供不起他吃饭上学,他会早早辍学打工。如果没有李忌,李旭昌会做同样的事,且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思像李忌一样培养他。
  徐微与一直觉得,他和李忌之间最好的结局应该是两不相欠,形同陌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死不见。
  一条人命太重了,徐微与背不起。
  青年不知道徐微与在想什么,只是很清楚地觉察到了他的僵硬。
  他目光朝下落了几寸,停在徐微与因为苍白而显得脆弱的脖颈间,少顷又抬起来和徐微与对视,这半秒间的细节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你……”他拖长尾音,眼底带上了些许笑意,“怕我?”
  他问的是实话,就像蛇能用信子捕捉空气中的气味分子一样,某些东西也能用与人类不同的器官感受生物的情绪气息。
  只是人类不知道而已。
  “哎你小子神经病吧。”郭大河走上前推了青年一把,“滚滚滚,我警告你,别没事找事啊。”
  青年还没说什么,站旁边的陈老五先不干了。他马上挡到青年面前,拦住没好气的郭大河,“大哥别嘎……”
  “嘎什么嘎,讲的什么鸟语。你让这小子离我们老板远一点。”
  郭大河去过的村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深知这些当地青年的秉性。一个个都是小学初中辍学,跟叔伯船帮子混大的痞子。对待他们,要先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来。
  陈老五用力卡住他的手臂往下按,“嘅个是小佛,是村巫大婆婆嘚徒弟。”
  郭大河脸上凶狠的表情滞住。
  陈老五口中的“村巫大婆婆”其实就是这边村里的神婆,平时给人看病看事,特殊日子主持祭祀仪式,一般很受当地人尊敬。这青年是大婆婆的徒弟,也就是下一任的神汉,在村里地位肯定也不低。
  难怪刚才陈老五一副怕他生气的样子。
  “哦——”郭大河向来能屈能伸,脸上立刻挂上笑,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给青年递了一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您是底下那些要钱的小流氓。”
  “没事。”青年从善如流地接过,捏了捏接口处的纸封,“陈南,老板怎么称呼?”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青年自报家门说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徐微与还是蹙了蹙眉。
  ——李忌失忆了。
  “我就是个带路的。”郭大河侧身,让青年看徐微与,“我老板,姓徐,来您这儿找他兄弟。”
  “徐老板。”青年笑着伸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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