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色渐渐黯淡,程危泠靠在碑上,不知不觉枕雪而眠。
  他再一次做起了逡巡往复的梦来。
  阴云低垂的天台上,雨的深处是被断头而亡的神女,一身血红衣衫,像是未曾被大雨熄灭的火。
  “母亲……”
  他呢喃着陌生的称谓,听见断断续续的回声。
  “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他没有……”
  黑雨连绵不绝,切断最后一线嫣红,一切归于静止。
  第59章
  风雪漫天,遮天蔽日。
  大雪模糊了视野,整个天地一片苍茫。
  伏钟在前开路,程危泠在他身后大约三、四步的距离,在冰雪中跋涉,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前方的伏钟身上。
  临行之前,两人在水岸旁的那间楼阁里详细地盘对了一番踏入地陵之后的计划,也是在这个时候,程危泠才知道隐藏在地底之下的世界远比他想象中更危险。
  地陵在地下一共有九层,其中每一层的顺序随机呈现,每一层的墓道都有一个通向其他层的机关,被身处该层的神魂镇守。同外面一样,陵中也有无数的石像,程危泠一直以为这些只是无生命的装饰品,伏钟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点明这每一个都是旧时大大小小的神祇,在当初肉身被抹灭时,仅剩的神魂统统被封印在石中,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即使神力大不如前,也最好别掉以轻心。
  伏钟的计划没有按照地陵的设计一层一层破除机关而来,反倒是选择了另一个极其粗暴的方式——他准备从第一层直接破坏往下的八重机关,然后直达地底深处的地宫。这样的方法省去了一层一层往下搜寻机关的繁琐,但危险程度也随之高出许多,或许需要一齐面对看守机关的数个守卫者,而非逐个击破。
  他们过去不是没有联手过,但实际上轮到伏钟亲自出手的情形少之又少,不过这一次伏钟却选择了先手,他的思路很清晰: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只能追求最快将守卫者置之死地的方法,他先动手解决最大的威胁,剩下的由随之而来的程危泠善后。
  据伏钟所说,待他们踏入陵中之时,他也会将入口的机关毁掉,如此一来,整个地陵便仅在第八层的艮宫位留有唯一出口,一旦诸事皆尽,地陵开始塌陷,这将是能离开此处的最后一条路。伏钟让程危泠一旦等到地陵有崩塌的迹象,就要不顾一切前往这个出口,这个安排让程危泠有些怀疑,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自己走了伏钟怎么办,而伏钟给程危泠的回答则是让他放心,他的本体好歹是生有双翼的青鸾,追上程危泠不过也是一展翅的功夫。
  就这样,两人逆着呼啸的风雪,在大雪纷飞的石径上行进了足足快半日,一座被深雪覆盖的山峦终于出现在空旷的雪野中。
  路断在距离山峦不远处,伏钟面对这一片极致的纯白没有冒然前进,而是暂停下脚步,捏决占了一卦,待卦象预示的方向了然之后,在雪中又前行了几十米,找到了隐没在积雪下的一尊铜鼎。他半挽起左手衣袖,解开了缠在手臂上层层叠叠的绷带,将左手掌抵在锈迹斑驳的鼎身上,念下了早已烂熟于心的禁咒。
  随着伏钟的起咒,他左臂上原本愈合的刻痕一寸一寸恢复了初时鲜血淋漓的模样,流淌而出的血液呈现诡异的金红色,腐蚀了苍白的皮肤,翻出狰狞的血肉,直至露出莹白的骨骼。
  锈去的铜鼎一接触到伏钟的血,斑驳的锈痕开始缓缓褪去,露出其上的精美雕刻。雕刻上的凡人异族还有飞禽走兽像是活过来一般,灵动地在铜鼎表面,他们簇拥着,谦恭而虔诚地跪伏在铜鼎顶端绘有的神座下。
  “刀给我。”
  程危泠看得直皱眉,伏钟却面色无异地放开了手,回过身来朝他伸出手。
  碣陵刀落在伏钟手中,清响一声后脱鞘而出,闪着寒光一刀劈碎了那尊流光溢彩的铜鼎。
  伏钟碎了那鼎,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归刀入鞘,反而是将手掌按在刀刃上,自刀柄一路向下,直至刃尖,让清冽如水的刀身都染上一片猩红。
  “你的手……!”
  程危泠上前抓住了伏钟的手腕,在手指触及到那些湿润而冰冷的液体时,下意识地又放松了抓握的动作,他掌下触碰的,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的。
  伏钟递给他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翻腕将刀入鞘,递回给程危泠:“血咒可以让你免于弑神的反噬,等离开这里再擦掉上面的血。”
  “你说什么?”这个词让程危泠一凛,面露怀疑地直直看向伏钟的眼睛,“你对自己下了什么咒!?”
  “小伤而已。和你的那些葬骨之处一样,这座地陵也有封印,而且威力更强,不破的话我们没办法进去。”伏钟解释了两句,说得云淡风轻,毫无痕迹地隐去了其中的致命关键。
  这血咒以他的性命为代价,即是旧的破除,又是新的枷锁。他注定死在这里,而在他死后,血咒再无可解,这座地陵将永埋地下,不见天日。
  伏钟在这场决战到来的前夜,秉着物尽其用的心态,在手臂的咒痕上新刻下了附咒,将弑神的反噬尽数揽于自身。从噩梦中醒来的最好方式,是亲手打碎这梦境;从血海深仇中脱身而出的唯一方式,是亲手完成复仇。他想要程危泠彻底从血海深仇中脱身而出,却舍不得对方再受到弑神的天罚。
  作为地陵第一道机关的铜鼎彻底破碎,入口开启,又在伏钟和程危泠进入之后,将来路完全封死。
  铺天盖地的风雪被隔绝在通天的墓门之后,与外面空无一物的雪野截然不同,陵中呈现出一座气势磅礴的城郭,楼阙殿宇绵延不尽,神秘又肃穆,宛如极乐之景。
  通向城池深处的神道随着他们的到来,两侧的长明灯光焰愈烈,将这地底世界映照得如同白日。
  城门在无声之中洞开,两人一路深入,越过波澜涌动的护城河,穿梭过恢宏森严的建筑群,来到位于城池中心的祭坛。一路上,隐没在阙檐下的无数石像静静注视着他们,像在等待着最后的苏醒。
  城中的祭坛位于黄金砌成的筑台之上,流动的金砂呈放射状一般环绕着矗立于中央的塑像,那石像发出着耀目的光线,执着一把弯弓,傲慢地跨坐在一只雄狮脊背上。
  甫一接触到祭坛边缘的金砂,程危泠便感受到一阵地动山摇,整个恢宏的城郭仿佛在此刻复苏过来一般,他一眼望去,只见祭坛之中原本眼珠空白的石像双目闪过一抹金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目光锐利的金瞳。
  伏钟显然也注意这个变化,就在石像手中的弯弓对准程危泠的一瞬间,他一把揽过程危泠将人拉开,数根青羽弹出,迎上呼啸而来的箭矢,将之撞了个粉碎。
  一眨眼的时间也足够程危泠完全进入状态,他搭在伏钟肩上的手一按,借力跃起,刀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石像。
  就在神像横弓试图挡住迎面而来的刀刃时,伏钟已闪身到它的背后,游刃有余地按上神像的头颅,将之从雄狮上整个掀了了下来。
  程危泠那一刀原本就是诈招,伏钟的出手让他瞬时明白这是一人负责一个的意思,立刻刀锋一转,削向嘶吼着护主的雄狮。
  这边程危泠手起刀落刺穿了雄狮的双眼,又是一刀将狮身砍成两段,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巨响,抬头看去。
  若说他下刀是一贯的狠辣,那么伏钟出手的凶悍程度或许更在他之上。
  伏钟摁着石像的头颅将它甩到地上,紧接着一拳下去砸了个粉碎,连给对方留下只言片语的时间都不给,末了拎着没了头颅的半截脖颈,十分随意地丢回祭坛中央,就着还滴着血的手指在尸身上画了几笔。
  血线刚连贯上,残缺不全的石像便燃起了熊熊大火,随着一声巨响,石像自中间炸开,将金砖铺就的地面轰出一个硕大的窟窿。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伏钟站起身来,朝程危泠招了招手。
  “过来,我们直接下去。”
  “就这样就解决了?”程危泠狐疑地看看地面上散了一地的残块,朝伏钟走过去。
  “赶时间,这样最快。”
  站在地面的断裂边缘,伏钟揽住程危泠的腰,将那些层层围上来的石像撇在身后,带着人向充斥着未知危险的空洞中一跃而下。
  疾速向下坠落的失重感太过突然,令程危泠不由自主紧紧攀住伏钟的手臂。
  他们靠得太近,近到可以听见咫尺间的心跳声。
  伏钟身上血腥味变得挥之不去的浓郁,甚至已完全遮盖住程危泠记忆中,那股淡淡的竹叶清香。
  第60章
  光明退却,虚假的太阳坠落之后,唯余月下暗潮涌起。
  伏钟携着程危泠停靠在一截断裂的石梁上。
  整座地陵自上而下被贯穿,洞开的断面显露出无数的甬道,那里曾藏匿着一双双贪婪而血腥的眼睛,它们自无从散去的压抑中酝酿出风暴,在幽暗的月光下汇聚,万千腐烂的血液终究涌入毁灭一切的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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