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空无一人的街道两侧,不知何时已无声挤满了蠢蠢欲动的黑影,那些隐没在夜色中的眼睛,十分贪婪地追逐着陈松夜手中的烛火,却在随后看到走在后面的程危泠时,又惊慌失措地退回黑暗中,再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陈松夜走到道路中央某一段时,寥寥无几还亮着的路灯一盏一盏熄灭,整条街道彻底陷入黑夜,唯一的光亮,便是那缓慢燃烧的白烛。
  只剩风声的寂静中,一张暗色的硬括纸状物被风吹到程危泠脚下,他弯腰拾起,借着薄薄的烛光,看清捡到的物品是一张色泽黯淡的b超照片。
  照片一角标注的日期距离今天已有二十年,照片上大片干涸的褐色血渍让大部分图像模糊不堪,程危泠仔细辨认了一番,隐隐约约看出来肮脏模糊的图中是两个肢体纠缠、几乎要融为一体的胎儿。
  ——双胞胎?
  “咯咯……”
  僻静的街道上狂风大作,嘈杂的风声中,传来一阵婴孩断断续续的笑声,骤然一听像是在笑,仔细聆听的时候,又像是在哭。
  烛焰狂涨。
  程危泠抬起头,前方的陈松夜不知何时突然停下了脚步,她肢体僵硬地回过身来,本就苍白的脸色此时异常惨白,正带着求救一般的神情死死盯着他。
  婴儿哭笑不明的声音未停,程危泠的目光从陈松夜的脸上一路向下,待滑落到她黑色裙摆的时候,看到一双布满胎脂的青白小手紧紧攥住了陈松夜踝边的裙沿。
  ——那是一个只有半边躯体的畸胎,顶着一颗不协调的硕大头颅,拖着一道长长的湿痕,几乎将整个身躯,攀附在陈松夜的长裙边。
  第47章
  咿咿呀呀的鬼婴被快步上前的程危泠直接从陈松夜的裙摆上用刀鞘一下敲了下来,还没得来及爆发出尖锐的哭声,就被他用外套一裹,固定住了圆滚滚的脑袋,再被充满威胁意味的眼神一盯,呜呜咽咽地乖乖由程危泠抱了起来。
  所有横死的怨灵中,不通人性的婴灵是最为凶险的一种,陈松夜也没想到程危泠竟然这么简单粗暴地将它制住,一时有些忐忑不安,试探性地朝程危泠程的方向转去,想要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程危泠对陈松夜道了一声无事,然后一手抱着鬼婴,一手将那张b超片怼到它眼前。
  “这上面的双胞胎里面是不是有个是你?”
  鬼婴只有一只畸形的短短右手,还未发育完全的手指卷曲着,却想要去够程危泠手中那张b超照片。
  “回答问题,不会说话就点头摇头,再乱动我把你手削了。”
  被程危泠过于直接的恐吓震慑,鬼婴呜呜抗议了两声,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还真是你……双胞胎中的一个胎死腹中,另一个顺利出生的是克拉拉?”
  程危泠将b超照片翻过来,想要再辨认一下模糊的图像,无奈上面的血渍实在太重,几乎看不清另一个胎儿。
  “造成车祸的是它吗?”在一边旁听的陈松夜问道。
  程危泠看了一眼缩在外套里动也不敢动的鬼婴,有几分肯定地否决这个可能:“不大可能,这小玩意儿不同于被人蓄意饲养的小鬼,除了会到处乱爬之外,没什么力量。”
  “那车祸……”
  “车祸很可能就只是车祸?我也不确定,你有办法直接跟它进行有效交流吗?”
  “它还没来得及出生就死了,我的问灵大多只能让阴魂通过文字交流,如果不是在磁场特殊的地点,仅有极少数能量非常强的阴魂可以与我直接对话。”
  陈松夜的无能为力让程危泠有些想念伏钟在侧时的诸事简便,他想起当时那只同样不会说话的小海燕,也不知道伏钟用了什么方法,直接从它脑中读出了所有记忆。
  “小的这个不行,只能找另一个直接问了。”
  程危泠遗憾地啧了一声,正要将外套的帽子掀过来盖住鬼婴的脸,小小的孩子却先一步伸出残缺的手指,主动握住了程危泠的手。
  几乎是一瞬间,一些陌生的记忆片断灌入他的脑中。
  以婴儿的视角去看待世界,一切都变得扭曲且怪异——
  鬼婴匍匐在孪生姐妹的肩上,一摇一摆地晃着脑袋,听着父亲颠来倒去的咒骂。
  头发蓬乱、消瘦似骷髅的母亲双腿畸形,无法直立行走,被醉醺醺的父亲从轮椅上抱起来丢进副驾驶的时候,发出类似于动物一样的尖锐咆哮。这样的挣扎和反抗被健壮的中年男子一个巴掌扇在脸上所终止。
  克拉拉的父亲烦躁地甩了甩染上血污的手,粗鲁地拉过安全带,将残疾的妻子捆在了座椅上。
  畏畏缩缩躲在车后座上的克拉拉目睹了日复一日的暴力上演,怯懦地不敢为弱小的母亲说一句话。
  她神经质地搓了搓手背上那一块青黑色的瘀痕,强忍着因恐惧而难以抑制的肢体痉挛,颤抖着将双手规规矩矩放置在膝盖上。
  布满灰尘的座椅下方有一片暗红色的羽毛,像是来自什么巨大的鸟类,很是宽阔的一片。
  柔软的羽管还沾着湿润的液体,说不上是血液,还是什么发亮的油脂。
  克拉拉想伸手捡起来看一看,却害怕被喜怒无常的父亲发现,只能维持着僵硬的坐姿,死死地盯着那片红色的鸟羽。
  父亲坐上了驾驶位,骂骂咧咧地系上安全带,踩下油门。
  破旧的小汽车发动机发出一阵嘶吼般的噪音,磨磨蹭蹭地带动了有些干瘪的轮胎。
  冷汗浸湿了干燥开裂的膝盖皮肤,克拉拉一动不动地坐着,仅有转动的眼球保持灵活。
  散发着一股草木苦涩气味的风,从破损的窗玻璃灌入散发着皮革味道的狭小车厢,那根红色鸟羽从地下轻轻漂浮起来,顺着车窗缝隙向外飘去。
  克拉拉的视线追随着那片羽毛。
  她看见一只秃鹫,从车辆后方的夜色中飞来,扑动着锈红色的翅膀,停靠在母亲所在的副驾驶车前镜支架上。
  尖锐的利爪搔刮着镜面玻璃,发出令她难以忍受的刺耳噪音。
  座椅前方,浑身酒气的父亲仍旧暴躁地开着车,沉默不语的母亲神情呆滞地直视前方。
  ——能看见那怪异红鸟的人,仅有她一个。
  破旧汽车的行驶并未持续太久,随着一声巨响,不知撞上了什么,驾驶车辆的男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吼叫,慌乱地狂踩刹车却无济于事,整个车身在猛烈的撞击下发生了侧翻,在一片浓烟中倒入街道一侧的水渠。
  在翻覆颠倒的视野中,被安全带紧紧勒住的男人陷在气囊中,头部安然无恙,肥硕的颈上却被扭曲的铁质碎片插了个对穿。而另一侧的母亲没有这么好运,乱发中露出一截断裂的窗玻璃,淅淅沥沥的血液缓缓淌出。
  克拉拉的大腿卡在变形的车座间,拗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渠中肮脏的污水从破损的车窗涌入,在就要淹没微弱挣扎的伤者之前,车辆像是受到什么未知力量的托举,被生生从水渠中搬离,重置于胎痕惨烈的路面。
  频繁变换的空间晃得程危泠头昏,他按捺着挣脱抓住他的那只小手的冲动,耐心地继续看下去。
  第48章
  几乎被压垮的车门被人轻而易举地拽离,呛人的烟雾中,克拉拉身侧的车后座上,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女人包裹在贴身套装中的躯体,一半是肉体紧绷的曼妙丰腴,而另一半是光秃骨骼支撑起的嶙峋怪异。
  克拉拉在她的弥漫着雾气一般朦胧的眼中,看见了深渊的血样。
  “两个选择,你是要救他们,还是只有自己活下去。”
  一半完好一半腐败的女人贴近了她,如烟雾缭绕的声音,诱惑着她作出万劫不复的抉择。
  无法摆脱的家庭悲剧是与她一同生长在死室的有毒植物,日复一日,逐渐茂盛,攫取所剩无几的氧气。
  直至此刻,她感到快要窒息。
  “我……要活下去,让他们……去死吧。”
  因恐惧而紧缩的瞳孔,在吐出罪恶的词句时,因释放出所有恶意而愉悦地放大。
  “不愧是我选中的躯壳。”
  女人玩味而赞赏的笑意浮现在如血深红的唇边。
  罪恶的果实终于成熟。
  无人听见角落里,残缺的畸胎,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
  将死之际,被遗忘的过往,从荒芜岁月中再度复苏。
  回忆断续,如错落的玻璃碎片,握在手中,割破掌心,早已干涸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
  石块沉没的清澈水音最后一次将他从无从摆脱的昏沉中唤醒,伏钟睁开眼,久不视物的眼前黑暗褪去,一片迷雾般的虚无在他的四周蔓延。
  他静待着袅袅雾气徐徐四散,旧日的场景像陈旧斑驳的画卷,一尺一寸在面前展开。
  伏钟看见泯灭于尘埃中的年少轻狂,那时的他心中有太多不可舍去的执著。
  追逐于实现伟大计划的绝对力量,期冀于彻底摧毁产生邪恶的根源,想要将那个构建在残缺的、贫乏的和虚伪的压迫和奴役之上的世界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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