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感谢人类发明的烈酒与镇痛药,让他能在无尽的疼痛中得到短暂喘息,哪怕这更近似于一种饮鸩止渴的自我麻痹。
  面对程危泠的时候,秉承着不要带坏小孩的心态,伏钟凭借自控力表现得相当健康自律,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独处的时候,他的生活只能用颓废来形容。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享受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抽出烟盒挑了根薄荷烟点燃,伏钟叼着滤嘴,又往空杯子里倒了半杯酒,然后起身走向阳台。
  他不认为昨日的梦境只是简单的一个梦,事出妖异,必定有什么与之相关的事情会发生。
  嘴上说着不感兴趣,足足三个半小时的讲座才过去短短二十分钟,程危泠便被过于精辟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甚至翻出笔记本,开始一本正经地记下感兴趣的部分。
  ——要是早出生几年就好了,趁着费里奥博士还没有退休的时候,上她的课不知多爽……
  程危泠一面奋笔疾书,一面在心底感叹。
  眼角的余光扫到好友从坐姿不端到正襟危坐,拉维表示自己真是看透了程危泠——一个叫嚣着不要听理论、结果被疯狂洗脑的可悲实验狗。
  待三个半小时的讲座一结束,没等拉维出声,程危泠一合笔记本,从座椅上弹起来。
  “快快!趁还没人过去,我要先去问几个问题!”
  双眼放光的程危泠同学也不管好友在经历知识的轰炸之后尚处于眩晕的状态,拽着拉维就往演讲台所在的方位冲。
  “轻点!我背包带子要被你拽断了!”
  拉维哀嚎一声,被动跟上程危泠的步伐。
  第19章
  指间挟着一根点燃的烟,伏钟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在面前的小茶几上摊开一束干枯的蓍草。
  他很少卜卦,一是因为起卦很麻烦懒得弄,二则是因为他身为超脱天地人三者循环的存在,问卦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次他占的同样也非自身凶吉,而是问的程危泠的前路。
  昨夜的梦里一共出现了三个人。
  其中一个已死多年,他则大限将至,只剩程危泠,虽然出身也说不上正常,但的确是其中最接近活人概念的存在。
  伏钟抽了一根蓍草压上程危泠的名,便开始一步一步分拨起卦。
  他用的是很古老的筮法,没有后世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法,不过相对来说会准一些。
  耐着性子一卦一卦起满十六卦,排上天干地支,伏钟看着眼前的卦象陷入沉思。
  ——这明显不对劲。
  陷入混沌的卦象无法解读,他又试了一遍,仍旧是一样的结果。
  出现这种卦象的原因伏钟只能想到一个,那就是程危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游离于凡人之外。
  伏钟抽了一口烟,慢吞吞地过肺,尼古丁的气息充斥在他大脑的每一寸血管间。
  ——程危泠虽由僵尸娩出,但降生的时候仍是一个活着的婴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杯中的杜松子酒已经见底,一片混乱的卦象道不出任何可靠的信息,伏钟伸手将桌上的蓍草打乱,思索着要不要去翻翻古籍看是不是自己的操作犯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禁忌。
  伏钟将快要抽完的烟摁熄在烟灰缸,正要起身回到屋内,阳台栏杆上突然降落的小巧鸟类让他方才想起早上忘记给它喂食。
  这只幼小的雪海燕不习惯待在密闭的空间里,大多数时候会在房间里跟着人蹦来蹦去。鸟类天生向往自由,伏钟没有多约束这只懵懵懂懂的幼鸟,除了告诉它要去洗手间解决排泄问题之外,都由着它去了。
  相处了几天,伏钟不难看出这只小鸟与父母失散得相当早,它几乎不能讲出连贯的鸟语,只会傻乎乎地啾啾叫,好在它能听懂伏钟的话,省去了不少麻烦。
  伏钟看着小鸟,想起多年前自己闲来无事混入人间,教书育人的那段经历,于是很有耐心地教小鸟如何恰当的表达。
  这只鸟倒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只需要一些捏碎的面包块和切碎的苹果片,便能被哄得开开心心地学上好几句。
  ——这么乖,倒是很像小时候的程危泠。
  小鸟站在伏钟的膝盖上,偏着小小的脑袋盯着伏钟,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就笑了起来。
  那日讲座后的提问时间太短,排在后面的学生令费里奥博士没有太多机会回答程危泠的问题,所幸这位不苟言笑的教授对于天资聪颖的学生格外有耐心,让助理留下自己办公室的地址给到程危泠,告知自己这一周都会待在学院,如果有空可以随时去找她。
  行动力一向惊人的程危泠翌日便和拉维一道踏进了那张纸条上地址所在的建筑。
  费里奥博士在理学院里的地位空前,即使她已经退休,前年新建的办公楼顶层仍旧给她留了一间位置最好的办公室。
  两人出了电梯,在电梯间入口处的感应器下站了两秒,搭载着人脸识别功能的玻璃门随即无声滑开。
  不同于校园里其他历史悠久的建筑,这栋楼的内部装潢是简洁明亮的未来主义风格,除了大量平顶灯的应用,无处不在的玻璃装饰亦是特色鲜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尤其符合学生间对于理学院“空中楼阁”的称谓。
  来到回廊左侧的门前,程危泠敲了敲门,片刻之后,办公室的大门自动打开。
  踏入费里奥博士的办公室,程危泠本以为会见到一种怀旧的复古布置,没想到这里却和外面一样统一成高度简明的风格。
  费里奥博士坐在一张人体工学椅上,身前金属材质的办公桌在白色的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拉维的问题相对来说要简单一些,于是先于程危泠和教授探讨。在两人交谈的途中,程危泠打量了四周一番,注意到墙边的书柜里摆着一个老旧的相框。
  相框里是两个年轻人的合影,其中一位无疑是年轻时代的费里奥博士,而另一位则是一个有着蓬松红褐色长卷发的女孩。
  照片已有些年头,表层不再发亮,蒙上一层灰黄的黯淡。但即便如此,仍可以看出那个女孩子的快乐和张扬。
  画面中的费里奥博士淡淡地笑着,被笑眯了眼的女孩挽住胳膊——是尤为亲密无间的姿势。
  “那是我的妻子。”
  办公室里的谈论声不知何时停止,程危泠侧过头,看见费里奥博士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柜前,注视着相框的眼神流露出温柔的怀念。
  “她是我见过最有天赋也最勤奋的生物学家。这个柜子里是她留给我的东西,我保存了几十年。”
  费里奥博士的语气是她谈及其他内容时全然不同的柔和。
  “我不到三十岁的时候,这所学校还以生物学而闻名,那时的理论物理反而算不上什么出名的学系,我在这里任教是因为她曾说想要留在这里。”
  “虽然她没有信守诺言,但也正好,我在这里遇上了你们,聪明好学的年轻人。”
  程危泠的目光在书柜间略过,随后在左侧靠上的位置停留下来。
  被隔板遮挡了大部分光线的格子里,摆放着一只雪海鸥的标本。
  鸟类洁白的羽毛根根分明,经过特殊处理的黑色眼睛映着明亮的灯光,栩栩如生。
  觉察到程危泠所看的方向,费里奥博士的视线也随之落到同一个格子里。
  “这个标本……并不完美,这只鸟在死前有一只翅膀折断,即便是由她亲手制作,仍然难以恢复到最完美的姿态。但它很珍贵,来自于地球最南端的雪海燕,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
  第20章
  一股莫名的怀疑情绪,从程危泠离开费里奥博士的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后。他为此推掉了在日程上原本该在下午进行的健身,转而选择到学校的图书馆查阅资料。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旧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栩栩如生的鸟类标本,噩梦中的一家三口。
  零散的碎片回旋在程危泠脑海中,最后他想到的是站在伏钟怀里那只雪海燕幼鸟。
  夏天即将结束的错误季节,一侧翅膀折断的恰好巧合,习惯了冰天雪地的鸟类,为何独自降落在这遥远的城市。
  “贝亚特丽丝奥克塔维安。”
  程危泠在键盘上敲出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在学校的文献存档中查到了几十年前她的论著。
  著作上的年份是持续了多年的战争即将结束的日期,充满鲜花与掌声的胜利日即将到来,一些学校已经复课,而年轻的奥克塔维安在这一年于这里执教。
  在开篇的致谢部分,她写到——
  “感谢我亲密的爱人,原谅我在这里不能说出她的姓名。
  感谢我的祖国,我将归来,加入伟大的战后重建。
  待有一日我的故乡恢复她昔日的美丽与富饶,我定会重新踏上追寻科学真理的道路。”
  在这个人生中重要的里程碑上,贝亚特丽丝奥克塔维安没有留下爱人的名字,但程危泠知道,这个名字属于佩拉费里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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