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李阳:
我乃一农家女,家中本虽贫然亦有温馨欢乐之时,鸦片之祸忽至毁家之安宁。
初时,父为生计所迫偶闻鸦片可解劳顿之苦遂尝试之,未几,竟成瘾不可自拔,家中钱财尽耗于此渐至一贫如洗,母忧父状,苦劝无果反遭斥骂,终,父形销骨立病卧榻上未几而亡,母悲恸欲绝然,生计维艰,为谋活路亦操纺业,孰料竟亦染鸦片之瘾,身体日衰,终至油尽灯枯弃我而去。
孤苦伶仃被牙流卖,见世间诸多惨状,皆因鸦片而起,心中之恨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日,一人牙子欲诱其妻儿抽鸦片,怒从心起拼死上前阻拦,人牙子怒目而视欲对我拳脚相加,我不惧,死抱其腿大声斥道:“鸦片乃祸国殃民之物,你怎么能使他人再陷于水火!”恰此时有人高喊一声诰命夫人来了,人牙子见状只好停了手下跪,那位夫人走上前来见我满身伤痕便问我:“妳何以如此拼死阻拦?”我泪流满面咬牙切齿道:“我的小家因鸦片而亡,亲人因鸦片均离我而去,大国基石是国人身健,可如今洋人便是想借此毁了它,此时只是拿钱财人口去换,此后便是地权国体去换……我恨不能将鸦片尽除,又岂容其再害他人!”她闻我言面露惊色,凝视良久而后道:“妳年纪尚小,有此觉悟实乃难得。”遂令人将我买回府中。
初入府中,我心怀忐忑恐有行差踏错之处。然夫人慈颜善目温言宽慰令我渐安。几日相处我便知晓夫人哪里是买我当丫鬟,若是有个女儿也不过如此相待罢了。乃每日晨起,夫人便唤我至书房手把手教吾读书认字,初时我愚笨不堪,字识不得几个常写错读错,夫人从不责我只耐心指正反复教导。
时日既久文字渐通,夫人又教我理账之术,府中账目繁多,初时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手,夫人不厌其烦,从收支明细到账目核算一一为吾详解:“账者,关乎人圈生计,丝毫不可马虎。”夫人严谨令我肃然起敬。制盐之技亦为夫人所授,盐场之中热气蒸腾,夫人示我盐制取之法,选料熬煮结晶,每一道工序皆有讲究:“制盐乃民生要事,当精益求精。”夫人待我甚师比母,我亦勤奋努力不想对不起这份心意,每有所悟夫人皆面露欣慰之色。
一日,雨打桐绿,我于书房正专心写字,忽闻府外喧闹来报,言那硝烟英雄林元抚上门请见,我随夫人至正厅,夫人请林先生入座,奉茶毕,林先生便急切道:“如今英军肆虐局势危急,我等当如何抵御外侮还望夫人指点。”夫人神色凝重,起身取出一幅地图铺展于案几之上,我立在一旁亦好奇凑前观看,夫人手指图上侃侃而谈:“林先生请看,此乃珠江口之炮台分布,此处虽有防御,然历经岁月多有疏漏,而大屿山旧部虽兵甲稍逊然其地形险要,若善加利用亦可成为制敌关键。”林先生频频点头,夫人接着道:“我愿将昔日珠江口炮台与大屿山旧部借与先生,助你抗击英夷。”林先生起身深深一揖感激道:“夫人深明大义,此恩此德林某没齿难忘…”夫人正色道:“国难当头我等自当同心协力,只为保我山河护我百姓。”而后,夫人与林先生又就作战细节商讨许久,只听夫人条理清晰分析透彻,所提之策皆切中要害,林先生连连称善,对夫人智谋钦佩不已。
天色将晚林先生欲起身离去,夫人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元抚,圣上恐于抗英之事未有我你想的那般坚决…”林先生闻之,微微点头神色凝重未多言语。待林先生离去,夫人独坐椅上对我长叹道:“大乱将至,钝刀慢刮…”我立其侧,闻此言语心下惶然,不明深意,夫人见我懵懂之态缓声道:“英人之侵犹如恶狼入室,圣上犹疑抗英之志不坚,如此下去,国将不国民不聊生,此乱一起,于民而言正如钝刀割肉,痛苦剌绵…”
九月,与林先生被革职的消息一同传回的还有一封名唤许满之人寄来的信,听闻那人早年间是个刺客,前些天才死于英海军司令伯麦之手,夫人见了信愤懑叹道:“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抬眼瞧见我正在写到李易安的“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汗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也不知她是说给谁听的:“求死不能,倒也终于同妳们有了相似之处…”
次年开春,夫人忽将盐路生意委于我,彼时,我心惶恐恐力有不逮,有负夫人所托。然夫人目光坚定温言励我曰:“我信妳之能,当尽心竭力,勿负我望。”语罢,夫人出海而去,携粮食钱财欲赈沿途之灾。夫人此举惊煞众人皆忧其安危,然夫人心怀慈悲,毅然决然乘风破浪而去。
逾年夫人归矣,见盐路生意在我操持下颇有收益,夫人甚喜,遂全权交予我手,她则一心钻研膳食之道,每日于庖厨之间亲力亲为,尝试诸般食材烹饪之法。
又一年夫人将家中钱财大部用于兴办学堂之用,夫人曰:“民智启,才有可能挽救于万一。”于此同时,夫人自身又痴迷于花草之道,庭院之中常见夫人俯身侍弄花草,或蹙眉沉思或欣然微笑,夫人对花草习性养护其法皆深有研究,常与我等分享花草之美与其中之趣。
第四年,夫人病重气若游丝,召我近前有要事相托,我趋步至榻前,见夫人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心内悲痛不已。夫人颤声曰:“我去后…妳当将盐路带至香港…我逝后朝廷必欲将骨踩尸踏…妳若留此必受牵连…走得远远的才能平安…”我含泪应道:“夫人放心,阳儿必不负所托…”夫人闻我应允,似稍安心,喃喃道:“对不住……”言未毕,气息渐弱闭目而去。
此后四十载,我带着盐行在香港生根立业。一日夜中,望着街上挂起售卖的辫子与自己身上的祆裙美元,我也开始对自己说:“只要我多做一些多撑一会,天总会亮的。”
第48章 毛皇后
“苡欢,阿母只要妳开开心心的,为了这个阿母什么都做得。”
“苡欢,或许是阿母从未知晓妳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可妳自己又当真知道吗?”
“苡欢,阿母说过的只要妳开心,没有人可以挡妳的路。”
“我就那样在天上瞧着,急得团团转,欢儿不怕,以后又有阿母了。”
我在夏家时是个常常被人无视的女郎,我那时最喜欢的便是家中藏书与园中偶来的蝴蝶,后来有人告知我要嫁至河内毛家,我只是低头应好。毛嘉对我并不差,我看书学术他即便是看不懂也会在一旁叫好,因为我与他都明白他太蠢了,毛家若是靠他只怕爬着走的份也是没有的。好在他是个听得进话的,凭着我的筹谋他的手艺,我们的日子倒也是好过的。
嫁进毛氏的第一年,我生了个女郎,她不会哭只是瞧着我笑呵呵的,毛嘉想为孩子取名毛端仪被我一脚踢了回去,要不怎么说他蠢,取个名字也是这般的俗气,人这辈子若是为了旁人看着好看而活,那才是真的白活了,我拉着她的小手,为她取名苡欢,我的孩子只要我在一日我便能让她欢喜一日,我轻唤“苡欢”她竟将手放上了我的嘴角让我也笑。
嫁进毛氏的第二年,欢儿会唤我阿母了,她喜欢笔与纸我便为她辟出了一间书房,她喜欢什么木刻布匹毛嘉便都会带回来,我没有见过我的阿翁阿母,自小是在婶娘身旁长大的,可我想喜欢一个人便是在乎她在乎的吧。
嫁进毛氏的第三年,欢儿会走路了,小脚踩到那里都会留下印子,她拍着手说:“阿母…欢儿…以后在阿母屐下刻花…”阿母光是看着欢儿这样就已经很欢喜了。嫁进毛氏的第四年,毛嘉从宫外捡回个孩子取名为毛曾,我想将他摔死却被欢儿拦下,我问她为什么,她用那双我觉得比天上星辰还亮的眼睛看着我:“阿母会后悔的,欢儿不想看阿母难过。”从那天起,我就成了两个孩子的阿母。
苡欢五岁时在宫中见到了皇后与太子,只是远远一眼她回来便问我为时才能出宫,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皇后好像很累很累,太子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我觉得他们一点也不欢喜。”我将她抱进怀里,告诉她不用怕,有我在她总能欢欢喜喜的。
苡欢六岁时惹了祸,为着鸟儿和小宫女打了起来,毛曾那个蠢驴只知道跪下求饶命,殊不知这些在黄圈圈里待久了的人最爱看的便是如自己当初那样不想跪的人,皇后见我一言不发,开口问我:“女儿如此,汝就不怕牵连一家?”我答:“回殿下的话,欢儿是仆妇的孩子,为人母但求孩子欢喜,仆妇刚才已经问过欢儿了她不悔那仆妇便不悔。”她将所有人谴走独留下我,问我:“若是孩子的阿母护不住他怎么办?”我曾想过,欢儿若是别家的孩子会不会更幸福一些?可这世上的事哪里又由得人选呢?若是将来有那么一日我不在了,有人能待欢儿好那便足矣。我答:“仆妇认为阿母为爱之称,而非责任与锁链,那样爱出来的孩子看见的哪里还是母亲呢?看见的只是欠情欠德之人罢了,如此这般只怕会离心离德。”我听见皇后叹了一声气,之后她便让我退下。那是欢儿第一次哭,她抱住我说对不住我,我擦去她的眼泪,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对她道:“苡欢,阿母只要妳开开心心的,为了这个阿母什么都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