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一日,玥姐姐忽携吾与诗儿至其先父书房,言及先父所遗文稿之中,于回归年长度朔望月长度之测算有不准之处其言:“此二者于历法至为关键,若有差讹,必致历法与实际天象不符。”吾闻之心下骇然,其父之学向为吾等所崇仰岂有舛误?然见她神色凝重知遂胆言应曰:“姐姐既有所疑,当可详察以证之。”玥姐姐遂决意亲测回归年长度,首以圭表测日高之法行之。取昔日所制圭表置于庭中平旷之地,其表精铜铸之,刻度细密毫厘可辨。
自春徂夏,每至日中,必正襟危坐于圭表之侧凝神以测太阳高角,当其时也骄阳赫赫,她目光却胶着于圭表之上光影移变,每见光影移至新刻度,即疾书于册记度数与时刻,自夏至而后,无论溽暑蒸人抑或寒冬凛冽,她每日必赴圭表之约,如此多时,又将所记之数细细铭来记下,初得回归年长度之近似值,较先父所推之数已见差异。
每至子夜,她便登于高台仰首瞻望星空,月相渐盈,由钩半圆,再至满月高悬洒下清辉遍地,她每夜皆出,观月相之变记录详实,至满月之夜出立于月下仰首凝视良久似与明月相语,而后疾步回屋,于册上详记此夜之盛景。数据居齐算筹齐整,玥姐姐先翻出累年所积观测之册,其间详记日影长短月相盈缺诸事数据繁多,然皆条理清晰此皆平日悉心观测之功,观其择取往昔数载春秋分冬夏至等要节之日影数据一一列于纸之上,以所择之已知节点数据为基,其法者仿若于数据之隙间,寻一灵动之线将离散之点串起,先定数形,或为多式或函态,皆依数据之性斟酌而定,继而,将已知节点之值代入函数细推中间未知节点之值,算筹于其手挪移有术审而为之。
既得初果玥姐姐即以小二乘法可令推求更精当,遂将方才所得之果与更多平日所积杂沓之观测数据相合,数据虽丰,然其中难免杂有观测误差等诸般疵瑕,而小二乘法恰可于此纷繁数据中寻得一最优拟合曲线,使所拟之论实际观测最为契合也。
她于纸上列出平方函数,求此函数之小值,盖极小值处,即意谓所拟曲线与观测数据之拟合最佳,遂据小二乘法之义设下含诸多未知系数之方程术,系数确定依观测数据及所拟函形而定,于求解此等复杂之方程术时,她或逐步化简方程或用矩阵运算之术求解。于回归年长短之推求,她以时间为变量天体位置为函值立起关系,先求此解导,导者犹如函变之速率表,可察天体位置随时间推移之变化快慢,继而又以积法将零散之观测数据整合归一。
于朔望月长短之推求亦复如是,将月相变化视作函演,以时间为轴月相状态为值,剖析变化之理求解参数,以使朔望月长短之推求更为准确可靠。
如此,经多番繁密而精到之演算,影长短之数据相盈缺之观测皆化作纸上一行行数字一个个符号,在玥姐姐之精心推导下渐渐呈现出回归年与朔望月长短之端倪,其于回归年长短之推求,历经无数次尝试与修正,终将诸般方法融合贯通,观最后所得之结果约为三百六十五点二四日,而于朔望月长短之推求亦复如是,最终得出那朔望月长短约为二十九点五三日之结果。
吾与诗儿于旁协助,或持烛照明或递算筹等物,亦依姐姐所言留意观测之法学习计算之术,经十八月之努力,姐姐终得修正不准处,其算出新数较之前更为精准与实际天象契合更高。吾见姐姐神色欣然,遂决意托可靠之人将她所撰文稿印制成书以传其学,后书成,姐姐于书中特书数语感激吾之相助。吾览此方恍然悟得,女人与女人之间从不为忮忌争竞之态,反是共生共荣同死挨衰之状。男子对姐姐之书有所议论言辞间颇有女子不为微词,吾闻之心内愤懑便欲上前与之理论争辩,姐姐只淡然言:“吾但求问心无愧此便足矣,何顾他人闲言碎语?”吾闻姐言,虽心有不甘,然亦知她之豁达超脱,遂罢。
又念及若存微小误差,恐日后时间既久会致使历法与实际天象之偏差渐增致后人受其误导,吾心忧此事对姐姐言之,姐姐却宽慰吾道:“世间诸事,本无绝对对错,唯在情不情愿,他等后者若情愿与天相离,自为孽以至于亡绝之境也,吾亦莫可奈何。”
吾决意归返那日,姐姐亲前来送吾,临别之际她执吾手,目光诚挚言:“素素,婚姻之事于吾等相伴岁月而言仿若千斤坟墓,然吾等之心却可随时挣脱其缚随地还魂再生。”吾闻此言心有所感遂了然一笑与她作别,无挂无碍,翩然而去。
此后十载以来,往还频数情谊笃厚,每相晤谈,皆倾心吐意无所隐匿,其间所论多涉天文之妙,吾二人畅所欲言,由是于天文之学吾亦略通一二焉,皆姐启蒙之功也。
诗儿于算学一道亦因此造诣颇深,城中之人皆誉之为“金算盘”,此亦吾家之幸也。姐姐每至常携珍物以贻吾,其珍物或为精巧之饰或为罕见书册,皆足见她之用心。
而其末次登门,所携之物尤为特别,乃她亲手所制星图。彼时,她展星图于几案之上。吾近前视之,但见星辰罗列璀璨夺目,其轨迹分明精妙绝伦,真乃心血之所凝,吾观之不禁赞叹不已,而却姐姐言此行离去便不复返矣,吾闻此语心内兼闻彼时天关客星之事,知姐姐志在穷究天象,虽心有不舍,然亦遂忍挽留之思唯黯然相送。
是夜,月挂中天,庭中石几于月色下泛着清冷之光,吾悄然出一坛陈酿,此酒乃吾于归后闲时所酿藏之久矣,姐姐见此酒面露讶色,吾乃言:“从前不会,出嫁以后学的…”遂与姐姐对坐于庭中石几之畔共饮此酒。酒过数巡月色愈明,而吾与姐姐之心绪亦随之起伏,姐姐忽起行至吾侧,俯身拥吾轻言问曰:“素素,累吗?”其声轻柔,然于吾耳中却如重锤击心,吾彼时喉间如有物哽,半晌竟不能语,唯觉面上湿热之物滑落,竟不知是酒是泪也。
姐姐轻抚吾背柔声道:“不怕不怕,我们家素素已经做的很好了…都是他们的错…”吾闻此语心中悲戚难抑,知吾此生劳去苦多唯愿她将吾份也活明生媚,便问:“三十年了,妳一直都是情愿的吗?”姐姐闻吾问先是一怔,旋即展颜而笑,其容色在月色下生出几分凄清来,然答语清晰:“一开始是不情愿的,出生时人皆言吾乃克死吾娘之灾星,吾心有不甘遂投身天文之学欲证吾非灾星,而后跟随之学人,其所言所行渐悖吾心,吾更不情愿,却又不愿信己所从学人乃谬误之人,吾心彷徨不知何去何从,直至妳来了我算了,自那日起,便皆是情愿的了…”姐姐言罢又续言诸多往昔之事,或为其初涉天文之艰难或为其途中所遇之趣事,然吾彼时心绪纷乱,唯记其大概,至于其后所言何语今已模糊难忆,孰料此夜一别,竟成永诀。
姐姐讯信传回,吾闻之顿觉五内俱焚昏厥于地,醒后泪湿衾枕犹盼其归。
逾五载,姐姐记星暴一事,众皆未以为意,不意其后竟因之推得蟹状星云,由是姐名传于世,因此入彼男子所纂之史,于姐一生心血得显实为祸事,姐姐泉下有灵不甘仅为他人笔下缀饰,故常入吾梦,于吾也算些许安慰。
十载以来,梦渐希眠亦寡,身心俱疲若失生趣,一夕,辗转难寐忽觉室中光影殊异,举目视之竟见姐姐立榻前,姐姐形容一如往昔,衣袂飘飏神色晏然,手中执一图卷。吾心大骇继而狂喜,遽起欲趋姐口中呼:“姐姐?诚为妳吗?我好想妳!”姐姐微笑颔之曰:“素素勿惊,吾今特来,欲携妳往观星云妙景…”吾聆此语亟应曰:“我愿!”言讫,姐姐牵起吾手,吾但觉身轻若羽似随风举,飘飘然竟离所居直上云霄而去。
第47章 石阳
曾执:
时维道光年间,海氛不靖,盗匪横行。
我与诸女不幸为匪所掳置于舟中,其间有一女名曰石阳,亦为同掳之人。然她神色镇定毫无惧色,我等皆惊。舟行于海波涛汹涌,我等心忧如焚惶惶不可终日,而石阳独踞一隅若有所思。
我等女子聚于一处,涕泪交零悲声四起,有女泣曰:“命休矣,不知此舟将往何处,恐再无归期。”众皆附和,哭声愈烈。石阳闻之起身徐步而来,正色答曰:“此船行速缓风向逆,此帆受风不足船行无力必是风势不利,舱中之货堆积如山,重负之下船行岂能速乎?海流无常此路蜿蜒,没个一月半月不可能靠岸的。”众女闻其言哭声稍止,皆望之,石阳补曰:“我等虽遭此厄然不可自弃,饮食乃生存之本,若不进食,尚未及靠岸已先自毙。”一女哽咽道:“我等身若浮萍前途未卜,如何能食?”石阳厉声道:“正因前途未卜,更当保重。若是身垮,纵有生机亦难把握,且我等女子,当知自身乃最大倚仗。若己身不保,何谈她事?”我等闻言心中稍有触动,石阳继而言曰:“想妳等在家之时,亦曾历经风雨,何惧今日之困?匪虽恶然未必无脱身之机,只要心坚志强定能寻得生机。”有女欲绝食求死,石阳劝之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尚未至绝境何必轻取生死?外头海阔天空,今虽陷困境,然天地之大岂无容身之所?”众女皆默心中有所思,石阳又曰:“只有活着才有转圜的机会。”言罢,饭食送至,石阳率先取食而食之,动作从容毫无拖沓,我等见之,亦渐缓心情随之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