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限刮流走,词心之上只记得送人情己之心。
  长相思令一出母亲便惹上了文人记恨,其父亦因此官路不通郁郁而终,母亲只好远走别乡却在路上被人抢至家中为妾,状告官府人心逼回,婚仪之日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年幼晚泣在与自己告别。
  岸柳依依拖金缕,柳表离别金缕摇曳,幼时晚泣眼眸澄澈,红衣淑姬满心哀愁,梦中相对,千言万语难以言说。多情絮于衣上留人住,梦中之絮欲留住往晚泣纯真却只飘过淑姬衣上,絮提她,晚泣将走苦生淑姬。
  梦中淑姬泪水盈盈红了双眸,如此这般方能将晚泣带着生命中所有春日离去的场景视而不见,人生如梦繁华已逝,独留淑姬在命运漩涡处挣扎又行。梦中征帆高举,苕溪路远不知归处,年幼晚泣挥手作别而今淑姬迷路蒙途。
  为妾五载饱受搓磨,第四年母亲大病一场。
  彼时她只感心中托情已净不见丝毫痕迹,娘留给自己的词信也已被人撕碎断在心里,如今想做一场好梦已是不可能的了,只好坐起来饮酒消愁,伴着酒气倚枕而卧听春雨淅沥,春雨之声若是晚泣听来本应清新乐声,然于病中淑姬而言,病困心苦皆在春雨声中尽显。
  推开小窗,屏山曲折令人断肠,沈水温暖勾起旧忆,若是晚泣定要赞叹天工为己溢情,然于困中淑姬而言,只觉不过旧时承载了人欲改命的见证。她与晚泣长久离别,只有心中的那一点挂念芳心依旧未改,然闲愁几载愈发觉得自己不像话了,如今的她被困才尽无物寄情无心作词,偷照菱花镜,见自己清瘦之貌羞愧难视,不止才情连活下去的欲望也不见分毫,她感到羞愧,是淑姬亲手毁了晚泣。
  梅子又酸杨花飞絮,乱莺喧闹春将逝去,她觉得无奈,是周家妾自己放任淑姬将春光流去,春将去,她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能放任柳絮在自己心中发酸。吴晚泣是惊世女子,吴淑姬却只是一个用一生悟道放己之人。
  荼蘼花谢春事已尽,唯余少许花片孤零缀于枝头,她见此景便想:天世尚且如此,她又真的只能带着这份悔恨入土吗?庭中槐影被风揉碎,而莺虽老矣鸣声却仍带娇气,树然物自,她若是能学得几分晚泣是不是也不会那么恨自己?倚靠妆楼眺望远方,眼见一川烟草如浪起伏更衬得托浮云飘动,是啊,哪里由得了它们愿不愿意,都得孤飘远走只能宽恕自己。此去归死不如放下思绪帘钩,淑姬的心儿太小只放得下这世间所有的厌恶,实在难以带着晚泣仇怨下狱。
  母亲闭眼那日,几番消情除了词眼我全灵几近残缺,我在时流中拖尸无论是遇到何事何灵还是听到何辱何叹亦或是看到她词她情都不为所动,她们说“真好,这样妳能走很久。”可只有我知道,那不是原谅蒙蔽而是时限时流所造的伪心假情。
  沈芸:
  吾乃周家主母。
  忆往昔闺中岁月常闻吴淑姬之名,淑姬者,才情出众心细胆义,有不羁才思无上灵气,其诗作流传于坊间众人皆赞,我闻其名心向往之,常思若有一日得见定当与之畅谈诗词共赏风月。未几,淑姬嫁入周家为妾,我心忧之恐自此家中不宁纷争四起,家宅之争古来有之,我虽为主母亦不敢掉以轻心,然数月过去家中并无异样心下稍安。
  三女进宅为妾,她本应出面对礼却称病不出,我一时心下生奇便去找了她。行至其宅门庭雅静,扣扉数声未闻回应遂轻推而入,甫入宅中,只见书册堆积如山几无立锥之地,或置于案几之上,层层叠叠高可数尺,或堆于地面,小丘隆起错落有致。环顾四周书架林立,皆书脊朝外纸迹泛黄标言满满,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杂记述事游记风物,新旧厚薄皆发墨香气息。
  我漫步其中小心翼翼唯恐碰倒书堆,手指轻轻拂过书脊感受纸张纹理心下不由感慨万千,淑姬爱书竟至于此,此等书量非几月之功乃年积所成。
  我继续前行脚下不时碰到散落之书,这些书或是从书堆中滑落或是被淑姬随手放置,我弯腰捡起一本《夏日游石淙诗》,翻开书页见其上文诗锐气批注详细便不由看入了迷,读罢,惊叹于其描写传神用字大胆。正沉醉间忽闻身后有脚步声,回首见一女子,女子见我略有讶色然未露怯意,观其神态知她不知我是何人,女子见我手持书卷乃问:“汝观此卷有何感焉?”我答曰:“此乃佳作也,诗中所写,近接嵩岭俯届箕峰山水相依美不胜收,山径崎岖藤萝蒙密翠壁高低天匠造艺,且上言‘就林薮而王心神,对烟霞而涤尘累’,令人心向往之。”她闻此言心有所动曰:“此诗之妙不止于此,用字豪义对仗工整,实乃唐诗散文上品,武皇之诗一向如此,首重气势,用词豪迈意境开阔,如‘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说罢她看着我似乎是在等我说些什么,我便言:“说来惭愧,我只读过她的‘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竟不知她还有如此大气之作。”她道:“这有什么惭愧的?我更喜欢那句碧岫窥玄洞,玉灶炼丹砂。那句读过的人可更少呢…”
  那天晚上,我与淑姬始论许穆夫人遂及李冶之作,言及许穆夫人她叹曰:“许穆夫人毅然归卫筹策复国,其作《载驰》情真意切忧国忧民…”论至前朝李治我叹道:“李冶之诗情细意深令人回味甘苦,想其一生令人叹息…”聊到天亮后我心中感慨万千道:“淑姬之见令沈芸茅塞顿开,只可惜妳不是男子,若为男子必能成就一番大业…”淑姬闻言只笑说:“然后呢?带着满腔才学去给高堂之上的人当工具?自己瞎了还要戳瞎别人的眼?能以女子之身在这世间行走,是我今生最大的福气。”我登时便知她一直都是传闻中那个写词救己的吴晚泣。
  此后我与淑姬往来日密,常聚在一处论书评作切磋词作,她知晓了我的身份我亦知晓了她的苦衷,我们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过那个男人的名字,因为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处在男人们的私有物品的位置上。
  冬日里,我邀她至我宅中欲教她画兰,兰叶修长兰花淡雅,铺纸研墨挥笔而就,兰之形态跃然纸上,她观之目露喜色赞曰:“芸之画兰,栩栩如生,如见真兰!”我悉心教导,示以笔法墨色运用,她聪慧过人,不多时亦能画出兰之神韵。画毕淑姬忽问我:“妳何以知我最爱兰花?”我闻言答说:“我阿娘名字中有一梅字,阿娘走后,我画之最佳便是梅花,想来妳也应当如此…”她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眼中泪光闪烁,我见她如此心中不忍欲言又止,未几,她竟扑入我怀崩溃大哭,哭声悲切令人动容,我不知如何安慰,唯有轻拍其背以示安抚。
  那日夜中万籁俱寂,我与她共枕而眠,室中静谧唯闻彼此呼吸之声,方寐之际,她忽惊醒神色惶然轻声地问:“一个人若是丢了自己,还能写好词吗?”闻其言,我一时语塞竟不知何以对,一人若丢了自己何以为人?何以为文?词者发心表意,若无自我心无所依,情无所寄意无所达又如何能写出好词?她眸中失色心失情流。
  初闻淑姬染病,我心大惊急往探视,见她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心痛如绞。淑姬见我再来强颜欢笑道:“命不久矣芸勿伤怀,此生能与妳相识,得一知己我已无憾。”我闻言泪如雨下,问医当真再无救法,医女摇头叹息曰:“淑姬这是心病,药石无灵唯等死而已。”我不甘心四处寻访名医,然众医皆言淑姬心病难治,我想,若能将她词作整理成册理出发书或能让她再有活心。
  于是我四处奔走,为她出词集《阳春白雪词》,我先拜访当地名士恳请其为淑姬之词集作序,名士闻淑姬之才名欣然应允,又走访各大书坊然书坊老板皆以淑姬为女子为由拒绝为她理词出集。不馁续力,我四处宣传淑姬词作逢人便讲淑姬才情,渐渐地,淑姬才名传播开来。众人读罢皆赞叹不已纷纷表示愿为淑姬词集出力,在此况下终于找到一家愿意出版淑姬词集的书坊,书坊版娘被淑姬才情打动全力操办此事,我日夜操劳精心整理,版娘校对排版无有纰漏。
  经年努力,词集《阳春白雪词》得以出版发书。淑姬病势愈重,我持词集匆匆往之,至其榻前她气若游丝我泪盈于睫,淑姬见我前来眸中闪过一丝光亮,我忙上前执其手温言讲:“妳词集成矣,名曰《阳春白雪词》…”言罢我将词集置于她手中。淑姬抖手缓翻词集,逐页而视口中喃喃:“我词竟得如此……”我见她如此,心中酸楚轻声道:“有没有吴晚泣,妳的才华都不会弃了妳…”淑姬微微颔首嘴角泛起浅笑,察我忧轻声道:“有次相遇有此词集,我心足矣……”我闻言泪终落:“妳莫言此,应速速康复,我们尚有诸多时日可共度。”淑姬摇头曰:“不可强求…”言罢她合上词集轻叹道:“此生虽短,然我有幸得妳为友又有词作传世,足矣…我去后…妳当珍重再珍重…”少顷,她气息渐弱眼神愈静,我紧紧握住其手不愿放开,她终缓闭上双眸含笑而去。知音逝去独留我于世间飘零,悲痛之情难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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