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本以为我与黄澄生只有吃的份,可有些美食吃着吃着便没了相伴之物。
  开店之初黄澄生便随我们左右,性子温顺乖巧可爱,常卧于店门之侧迎送往来之客,然渐老终至病笃,娘子与我悉心照料终不敌阴数离世而去,我悲痛不已为祭奠黄澄生请娘子教我制黎糕。方其始娘子讲:“黎糕之制首在选料,当取新熟之黎米,舂而为粉,务使细腻无滓。”我从其言精择黎米付之碓臼,舂捣再三得粉如雪。娘子复讲:“再者,以水和粉之要,在于匀适。以水徐徐和之,揉而成团,不可过软亦不可过硬。”我谨而为之手不停歇,直至粉团温润如玉。既而娘子讲:“蒸糕之时火候当宜,以旺火起渐转文火,使糕熟透而不焦。”我置糕于甑中依其法蒸之,俄而香气四溢黎糕已成。视此糕,色如黄玉心甚喜之。然忽忆黄澄生心中黯然,遂娘子带我携糕至小黄狗墓前设案陈之。娘子泣道:“黄澄生在时伴我等左右不离不弃,今妳已逝我等心悲,愿妳在天之灵得享此糕。”闻言,我静坐墓前思及生死之事,人生于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生者必死,死者不能复生,然生者之情死者之忆常存于心。我叹道:“生死有命不可强求,多记得些想记得的就好了…”便不敢再回头看上一眼,自此娘子与我每制黎糕,必思黄澄生。
  第三个十年,烽火连天苍生罹难。
  娘子财分散人又闭诸多食店,每日娘子与我共为流民制稷米粥与稷米饼,虽无言语之教然默契自生,娘子一顾我便知其心意,娘子取稷米我则备清泉之水,娘子净米我则备釜灶,无需多言配合无间。娘子投米入釜我则添水适量,火旺水沸转小火慢熬。
  娘子守于釜旁时而轻搅,我则添柴续火,火候把握心有灵犀,粥香渐溢弥漫于室。制稷米饼时,娘子和面我则备烙具,娘子揉面力度恰到好处,我观其手势便知何时该准备下一步,面团既成娘子擀饼我则预热烙具,饼入烙具,娘子翻烙节奏我亦能合上,饼色微黄香气扑鼻。
  我与娘子将熬好稷米粥与烙好稷米饼分与流民,流民见我等送来食物纷纷跪地致谢,有老者泣诉:“我等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幸得娘子与妳之救助否则我等必死无疑…”有妇人抱女儿而来,女儿面黄肌瘦啼哭不止。妇人求道:“我儿数日未食已是饿极,还请贵人多给一些!”我与娘子急忙将稷米粥与稷米饼递与妇人,妇人喂女儿食之,女儿渐止啼哭,妇人眼中含泪方有心食。
  然此时,昔日敌对男摊主因只接待富民赚得盆满钵满,竟出大把闲钱请人写一则故事重伤娘子店铺,故事言食我等之饼便会变成驴还咒娘子终将变为被骑劳驴,娘子闻此并不恼怒只是忧心会使许多人错失活下去的机会,我见娘子愁容亦心有不安。
  次日我等心怀忐忑开启店门,未料众多流民依旧纷纷而至,我等惊讶问其不怕变成驴?众人笑道:“变成驴总比变成骨头由着别人踩踏上位来的强不是?”娘子与我闻此言,心下皆温热。
  十载战乱终得止息,然娘子经此岁月心疲意懒已无心再重振店铺,我欲以一己之力为娘子做一美食,表我之心意振娘子雌心。
  先寻得良田种下麦子,深耕细作施肥浇水,待麦苗青青,每日查看盼其茁壮成长,经数月麦子成熟金香四溢,我亲收割晾晒打场得纯净麦粒。取麦粒磨粉以细罗筛之得细腻面粉,又取蔗糖熬制成糖浆,糖浆之制,火不可过旺亦不可过弱,旺则易焦弱则不成。我守于灶前目不转睛,待蔗糖渐融化为金黄糖浆,以面粉和水揉成面团,用力均匀反复揉搓直至满意,将面团擀成薄片,以刀切成小块。取小块面片放入糖浆中蘸取使其均匀裹满糖浆,然后取出置于盘中待其稍干,再取另一小块面片覆盖其上,轻轻按压使两层面片粘合,如此反复制成数个糖脆饼坯。将饼坯放入锅中以小火烙之,烙饼之时不时翻面使两面均匀受热,待饼色金黄香气四溢,糖脆饼即成。
  捧饼至娘子面前,恭敬呈上道:“娘子心伤我心如焚,此番所做只想告诉娘子,娘子予我是冬日馎饦,予众人而言则是战乱糖脆饼,奼饨愿将往后岁月与娘子共熬糖浆!我之此举非求娘子必应,唯愿娘子明了娘子善举于众人乃如万苦蜜糖!”娘子见此糖脆饼眼中闪过惊喜,轻咬一口酥脆香甜,娘子欢道:“奼饦,我愿意。”
  五年既过,汴州城内风光再现,娘子重振食店,食店之内布置一新,桌椅齐整器皿洁净,庖厨之中香气四溢,娘子带昔日厨娘掌勺,精心烹制美味佳肴,令人垂涎。店外之人闻香而至,店内伙计忙碌不迭,端茶送水井然有序。而食店后院是我昔年所种之菽,今已尽数全绽,绿叶摇曳豆花飘香。忆往昔战乱之时娘子闭店我心忧之,遂种麦菽于后院,冀有朝一日可为食店添一佳材,今菽花盛开似为娘子盛举而贺,我观之心喜不已。店内宾客,食罢娘子美食皆赞不绝口或曰:“娘子厨艺出神入化,此味只应天上有!”或曰:“战乱之后能得此美食,实乃人生大幸之事!”
  奼糖与我便在这一犬相托两人相伴四季流转五谷制食中走至终老。
  第28章 霍总管
  “在军营里的人无一日不盼死,人嘛,没试过的都新鲜没做过的当退路,我没想过死我只喜欢抓得住的东西,比如长枪人命比如帅印军旗,此时若是不欢喜,那往后我可就连为自己高兴都不会了,在我心里能做主的感觉比亡父的感觉重要。”
  “妳来晚了,那个人的尸体在后头,妳留着泄气玩,妳那位远处堂亲也死了,我捡了个孩子妳若是愿意养着玩也好,妳与我不同妳于人尚有盼情,素忱,别为难自己。”
  “既如此,那就让这鱼儿回水中为自己造一场梦吧,至少水波再肆之前给它们一些勇气。”
  “因为你们输过所以就认定了我也会输,你们挺可怜的。”
  霍家军少主是个能用长枪袭敌二百的小娘子,她的事迹在街上坊间都传遍了,什么带兵征杀铁律硬规,什么戮母杀妹天将孤星,闻言我只觉得好笑,若是让他们知晓城中所供盐畜之人是她所引也不知这一个个的会不会羞愧到上吊?
  脑中却闪过她出征前同我讲的:“妳千万眝紧商户,勿让他们将征盐引蓄之人供出说露,不然主帅起疑心倒好说城中百姓只怕宁愿饿死。”我有时也会疑惑霍辞从来不曾与人久处算计怎么会如此拿捏人心,下次她回来定要好好问问她。
  望着窗中弯月我回忆起了我们在沙漠中的第一次见面:一个随着亲人血溅在脸上的小姑娘原地装死,叛匪被狼嚎吓退后一个丫头开始往尸体身上搜罗,搜到那个小姑娘时她盯着她颈上的璎珞欲伸手去扯却猛得被拽到了地上,那小姑娘坐起来哭喊着说:“这个不行,这个得跟着我一起死,求求妳了就让我带着它去死吧!”丫头坐起来盯着她哭,她脸上划过的东西比颈上的还要亮上许多,她伸手去接却一会就化了,她有些着急地摇着她都将她揺饿了,她见她又饿又抖只好将果子放下在地上写下‘冼英’两字便带着狼群远去。经年后她们再见她成了霍家的女儿与兵器我成了李家表小姐,她一点也记不起那日的事却还是见不得我哭,我就成了唯一能与霍家小姐讲上话的人,虽然大部分时候只有我在讲。她是什么时候话开始多起来的?
  喔,是李家出事那年,那年两人的身份对调,她连军营的烽火往哪里飘刮的什么风都要同自己讲而自己只是时不时应合一声点头一下算作应答。
  直到有一日她身上还流着血就传自己过去,她将铺子田宅的文书递给我道:“这些才是妳李素忱的,我还是习惯不了话多,明日我便要回沙场增缓,我要妳留在城内替我做眼当口…”我应下要她保重,这一许诺便是六年。
  六年间她回城的时日不多却在书信里将什么都写了一遍,营中风向草动职务升降兵数,我书信所记不多却在城中将各家铺子都买了下来,盐铁畜田之厚食肆首饰之薄皆收。这不,城中自从去年水竭食旱我的买卖差点儿做不成,她闻言放了三支商队回去带物助我又写信来:“城中余下商户皆有暗桩,妳安心取用务必不损城中百姓分毫度过此劫。”正准备算她已经走了几日,窗下声响诱我去瞧,我将罗钗捡起向后问:“战况上不是说妳阿父死了军中人心大乱吗?妳怎么有空回来?”这次身上没带血还穿了身甲衣,她答:“战况无错,只是有我人心再乱也得平。”我瞧着她眼露亮光的样子道:“妳如今这个样子叫兵卒瞧见了还以为人是妳杀的呢,妳好像真的不怕死…”她将敌军盐地地图递给我道:“在军营里的人无一日不盼死,人嘛,没试过的都新鲜没做过的当退路,我没想过死我只喜欢抓得住的东西,比如长枪人命比如帅印军旗,此时若是不欢喜,那往后我可就连为自己高兴都不会了,在我心里能做主的感觉比亡父的感觉重要。”过了今夜,她就不是少主而是霍家主帅了。我正想做些什么她忙说:“一个时辰后我就走了就不劳烦李商长啦,以后不用再烧我写给妳的信了。”望着她策马离去的背影与昔日那个喊:“愿为冼英之流,为一方守平!”的丫头重合,我突然觉得女子需要的不是宠情爱意而是平置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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