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见我实不能为,来人面色阴沉欲发落了我,我未及多言已被押解至诏狱之中。初入诏狱,阴森恐怖寒气逼人,然我心却比我想的还要平静,不是无惧生死,实念我一生虽未建大功却也未行大恶,遭此横祸乃命运无常,我心之所挂系,唯蓬瀛也。狱中时日难熬漫长,我常常闭目思之,与蓬瀛相处之点滴历历在目,其聪慧之姿温平之态,皆深印我心,不知她今安在,是否亦因我之牵连而遭难。我唯愿能再见其一面,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亦可慰我心。
  一月后,我自诏狱出归司衣之职。身心疲敝然心牵一人急往山府,风瑟瑟而吹衣,尘漫漫以蔽目,我心忧且急,脚步匆匆,无暇顾及周遭之景,每迈一步皆思蓬瀛之容,念她是否安好,是否亦如我般翘首以盼重逢之时。至山府,门庭冷落杂草丛生,入内,所见皆残败之象,我心忧甚四处寻觅。终见其室轻推而入,但见一女子,形容憔悴,双目失明口不能言,定睛视之,乃我心心念念之蓬瀛也。我泪不能禁趋前而拥之,她虽盲哑然觉吾至奋力相拥。我泣曰:“我来迟矣,令妳受苦…”其手摸索至我手,颤颤而书“勿哭勿怨。”我心恸极,执其手哽咽难言,她复于我手书曰:“君安,我心足矣。”
  6.
  大难过后,我无心予局中之事,每日与她相伴,或漫步于山林之间绘星制图,或静坐于庭院之中论穹宇玄黄,我以为有些愿有些人是永垂身畔,没想到有时候只是流星一闪。
  我无意间翻阅昔日所算之稿,心中忽生疑虑,再度核算惊觉数目恐有遗漏,反复推究,冷汗潸然而下,确证此数有误。念及蓬瀛此生心血皆在于此数,若是知晓数目参差,只怕会丧了生志,遂只得瞒以此事。
  那是我们相伴的第二十个冬日,我与她重逢的第三年,她气若游丝地躺在我怀中,我执她手泪不能禁,她于我掌书“谢君化挂怀,使我多流日”,言罢,目渐阖,形渐僵。
  她走后,我在匣中寻到了她留给我的书信,信言:“我知冰河之期出差,以三载伴君愿妳解怀。我求妳三件事:其一,将冰封星河太阳白化冰河之样制成礼冠焚予我,而后忘我;其二,蓬瀛即错,诸言无用,妳当焚尽我生前所著;其三,山府之下有一幼童,我曾对外言其为我子,实则萍水相逢之遇,妳将他交予朝廷,妳方有一线生机。”我观此信,哀哀欲绝。
  她走后的第一年,我得檀香之木,其质坚实香气清幽,以为适宜。先以利斧斫其粗形再以锐刀精雕细琢,木屑纷落如那年雪落,继而取银丝若干,其质柔软而有光泽,以炉火熔之,使其化为液状倾注于她制之模,铸为星河之状,待其冷却小心取出,镶嵌于冠顶熠熠生辉,又觅得洁白之玉,其色温润黄中透白,以我之技琢为太阳之形,边缘光芒四溢其中白光冷泛,置之于冠前,后取晶石,以寒水浸之数日,使其透着凉意,以精细工刀雕出冰棱之形,错落有致,安于冠侧。冠成之时,我立于窗前,月光洒于冠上,星河冰璀太阳白化冰封凛冽,三者相得益彰,我轻抚其冠,泪湿双袖。携冠至墓旁,设香案,燃篝火。于熊熊烈焰之中将此冠投入,目视其渐化青烟随风而逝,我跪地长拜,对不住,忘不掉。
  她走后的第二年,我将那个名叫刘政的孩子带到宫中让他做了君臣儒仪的踏尸替,我辞呈终通,为官二十载,只带了她所著之言归乡回家。
  她走后的第三年,我救下了个寡妇与其女,对外称作姑嫂相依,在听到小丫头问她是我什么人时,我答:“是一个我永远忘不掉的人。”
  后来,街坊邻里数十乡镇皆知思蓬坊的衣裳冠子做的最好,掌柜的从前是宫中司衣,手艺造料都是一等一的好,若是有人买到假的了,可拿去找她补上白化阳冰封河的纹样以做真品。
  第15章 俞大娘
  茶叶:
  我乃山间一株灵秀之叶,生于云雾缭绕之境,沐地天之灵气吮月日之精华。岁月悠绵,不知枝上几载,只记与她初遇乃是早春时节,俞浮远,彼时尚是稚嫩幼女,随其母而来,踏入这方清幽之地与我相遇。
  晨曦初露薄雾弥漫,让人仿若身置之中轻纱帷幔。
  我在枝上瞧着,俞家母女二人,身着素朴之衣,脚蹬麻鞋,轻盈飞梭于茶树之间。携女的俞母,面容慈祥目透娴定,手中竹篮轻挽,步伐沉稳有序。俞浮远,不过垂髫之龄,双眸却清澈透溢好奇之盼,她紧跟在其母身后,身形灵动,宛如山中精灵。其母俯身,手指轻柔地抚过茶叶,口中轻声言道:“远儿,妳看这茶叶,叶芽鲜嫩形如雀舌,乃是上品。”小浮远听闻,亦学着其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轻轻触碰着茶叶,动作略显生疏却满是敬畏珍惜。只见她微微弯腰,眼眸盯着茶树,小手轻轻捏住一片茶叶,生怕弄坏了这浮生馈赠,然而,初次采摘,力度掌握不当,茶叶从她的指缝间滑落,她微微蹙起眉头嘟囔着:“这茶叶怎如此调皮,比邻家阿宝还不乖…”话虽如此但她手上却开始再次尝试,她更加谨慎,手指微微弯曲,轻轻夹住茶叶梗部轻轻一折,一片鲜绿茶叶被她成功摘下,那纤微的绿色如同孱细米粥,微渺到足够占饱她为数不多的见识。俞母在一旁看着她远儿的努力,眼中满溢欣励之色,不时地指点着小浮远,教她如何辨别茶叶的优劣,如何采摘才能不伤茶树,小浮远听得认真,频频点头,一双小手不停忙碌着。
  她目光扫过满园茶树定格于我身,我顿感一阵紧张不知此女将如何待我,她靠近我身,微微蹲下轻触叶片,伸出右手,食指拇指微弯小心靠近我尖,动作轻柔无比,仿佛生怕惊扰了我之沉睡,她的手指在触碰到我的瞬间,我感到一丝似春风拂面般的温和。她轻轻捏住我的尖端,微微用力欲将我摘下,然而或许是她力气尚小,初次尝试并未成功,再次尝试,她调整手势双手并用,左手轻扶住我的枝干,右手稳准捏住我尖,这一次,她的力度恰到好处,我只觉微微一疼,便已与枝干分离。小浮远的动作逐渐熟练起来,小手在茶树间穿梭自如采摘速度也渐渐加快,她身前的竹篮中已铺上了一层鲜绿茶叶,散绕着阵阵清香。“阿娘,妳看我摘了好多!”小浮远抬起头,兴奋地向俞母展示,其母笑着点头赞道:“远儿聪慧,假以时日,家中茶铺必因妳长隆蒸上。”日头渐高,日光透过林遮缝隙洒在母女二人身上,二人额头布汗脸上泛红,但双眸娴定手上动作从未停歇,终于,竹篮已满,母女二人相视而笑,满载而归。
  归俞院授远术,初,取我与同伴入蒸笼,热气升腾如入云端,俞母双手轻抬蒸笼动作沉稳,小浮远在旁目不转睛神色专注,蒸之度至,我等叶软香溢。继而捣之,俞母执杵,力道均匀节奏分明,小浮远初时手生,捣之稍乱,俞母轻声指点,浮远渐入佳境,捣声清脆,如曲乐之响。捣毕,拍之成形。母女二人手掌轻按,如抚浮云,我等渐成饼状,平展规整。后乃焙之,炉火微红,俞母掌控火候,不时翻转面色凝重,小浮远手持蒲扇,轻扇微风助火均匀,我等于焙炉之上,受热渐干,香气愈发浓郁。焙成,穿之成串。母女手指灵动,丝线穿梭,动作轻盈敏捷。终而封之,俞母取精致容器小心放置,小浮远则以锦帛轻覆封存我香。
  容器之中静谧安宁,却也能闻得俞宅情语。在容器中的第三日,我听见俞家屋内传来阵阵笑语,原来是俞母之妹驾船归来。她携着一只小船模样的物件赠予小浮远,小浮远见之满心欢喜,忙不迭地接过来,捧在手中仔细端详赞叹:“这小船精妙极了,多谢姨母!”俞母之妹难掩面上喜色,拉着小浮远在榻上坐下说道:“小浮远,姨母这次出去,可是见到了好多新奇的事儿呢,来,姨母讲给妳听,有那江河奔腾水浪滔滔,其势壮阔无比,有那山峦起伏连绵不绝,高耸入云秀丽婉美,那叫一个各有各的精彩。再说那街市之中皆喧闹,人群熙攘,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小浮远听得入神忍不住插话道:“姨母,那街上都卖些什么呀?”俞母之妹笑着回答:“什么都有啊,有各地的绸缎光彩夺目,有各方的美食让人垂涎欲滴,还有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像会跳舞的木偶、会唱歌的鸟儿,还有人卖艺耍杂技的能把几个碗碟抛在空中,却一个都不会掉的,有舞剑的,剑花翻飞让人眼花缭乱…”小浮远好奇地问:“那她们都长什么样呢?”俞母之妹想了想说道:“有的高大壮秀有的八面玲珑,有的面上带伤有的脸上千帆…”小浮远歪着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姨母,那船上可有人买茶叶吗?”俞母之妹先是一怔而后笑逐颜开,轻抚着小浮远的头说道:“浮远聪慧,这船上自是有人买茶叶的,那些乘船之人,行于江河之上亦需一杯香茗解乏。”小浮远眨着眼睛追问道:“那她们喜欢什么样的茶叶呢?是像我们家这样的吗?”俞母之妹耐心地解释道:“有的喜那清新淡雅之味,比如咱们家新采的春茶,泡出来的茶汤清澈香气清幽;有的爱那浓郁醇厚之香,像经过精心烘焙的陈茶,味道厚重回味悠长。”小浮远听得入迷,似乎在想象着那些人品尝茶叶的样子喃喃自语道:“真想看看她们是怎么喝茶的…”俞母之妹笑着说:“浮远啊,等妳长大了,就有机会见到啦。”小浮远眼睛一亮问道:“姨母,那妳会带我去驾船吗?”俞母之妹点了点头说道:“妳再长大一些,姨母便带妳驾船去外头看一看,让小浮远亲见那广阔之界多彩多姿…”俞母之妹此番归家待了三日,正赶上俞家煎茶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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