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百姓常叫她菩萨,我看也假的很,神佛尚且垂泪,若是有一天我倒在她前面,我觉得她也不会有半分悲喜。那天,我们去礼佛,我佯装不懂的问她“母亲,妳说天神是什么样子的啊?“她还是那样垂着头慢慢地说“也许是在意一切又不在意一切的吧”我心想:就如妳这般吗?那神佛不如不存在的好。
我是姬诵,镐京的习者,可叔父似乎不是这么想的,他说“诵儿如今已是大学集成,自然当得起一声上者”可母亲说我见的东西太少又太多,她说她要带我去看一看她在意的东西。她带我去了镐京的第一片麦田,我本以为周边的人家应是过得富裕,却只看见一个着素衣的寡妇带着女孩念书,“她是逃荒过来的,她的丈夫是与你大父死在一处,她的儿子与你父亲征战时死在朝歌”“那她真可怜,即没有倚仗也没有盼头”我闷闷出声道。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走进门去问她“台姝,今年收成可还好啊?”那个名叫台姝的女人望见母亲格外激动“都好都好,今日我格外畅快,我女儿在学堂里论策的时候说的话与妳那日说的一模一样”母亲伸手去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说她来日一定会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你生在帝王家,旁人告诉你的便是要如何体谅百姓如何惠及百姓,如何成为他人的倚仗,可今日我要告诉你,你从来不会是也不可能是他人的倚仗,体谅与惠及也只是因为这可以蒙蔽你的双眼,让你告诉你自己你是强者,你有能力庇护弱者。因为人的倚仗从来都只会是自己,你该做的事去教会他们如何成为自己的倚仗,教会他们去成为一个常者,弱者从来不是一种身份,而是强者标榜自己的借口。今日那对母女,她刚到这里的时候便已经造出水车拿了自己的田,当日她的丈夫尚且要靠她吃饭靠她撑面子,儿子尚且要依她的主意去参军,这世上如你这样将怜惜之情看似放在他人身上实则不过是为了怜惜自己的人很多,但这样的人,当不好王。”母亲一番话我听着也假的很,但我得承认我在看到那对母女的时候,便会想起父亲早逝母亲在外征战一个人看月亮那段日子。
之后她又带我见了一位老妇,老妇人的府邸不小却荒芜地有些像画本子里的阴曹地府,我偷偷瞥见藏在斗笠里的她,苍凉的脸上,却只能看见她滴落在唇边的猩红的泪,母亲只是与她说“毒药已经在制了”她便笑出声了并让母亲再快一些。我最后我还是耐不住好奇,问母亲关于她的事,母亲说“她以前是个很喜欢梅花的姑娘,后来枝头不在,男人们嘲她零落成泥碾作尘,男人们又都想沾她最后一点余香,男人们图她光鲜的外表,又看不上她菟丝花的手腕,最后都忽视她坚韧的内核。她已经把时间停在了她用花丝杀人的前一刻,她的泪是在暗牢里被下了毒那样的,她的盼头便是用毒杀了男人们,于是这段时间里摇着摇着地变成了少女时最不喜欢的怨妇,这是天下人欠她的。”这话也假的紧,母亲连泪也不掉何来的亏欠之意?但我也得承认我当时是流出泪来了的,我还想起了许多将士,天下欠他们的也应当是那么多吧,不过,欠我的也不少“母亲,妳还记得我年幼时最不喜欢鱼草吗?即便是那样的人也不见妳掉一滴眼泪,妳便当真这般无情无义吗?连妳的亲儿子也欠?”
她还是那样,一点情绪也看不出“诵儿,你的诵字是读的意思,我那时并没想过你能明白,不过如今我想你如今应当明白你的感想并不会影响旁人的温饱也不会影响我的所作所思,你不喜欢,但百姓可以用它裹腹,我也可以用它试探你更可以用它告诉你,你生来就是该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你能做的只有自洽,然后带着民众自洽地活下去”这话假的不能再假了,但我得承认我突然想起来姜姨说过母亲从前是不喜欢朝政的,她只希望她身边的人过得好,她最喜欢的是律乐与山水,我的母亲,若是从前的妳与现在的妳相遇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得出?
我是姬诵,镐京的孤王,可我不是这样想的,我见过这世上最好的情了。
那天在神像前,母亲突然说"阿诵,如今你已手握王权,王叔也将国权兵符悉数交还于你,他也将要告老还乡,这大周的未来,希望你能顾好。”
忽然一道光束从眼前闪过,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便对我说"日后你要做一个爱民如子,去百姓的身上弥补曾经的伤痕,站在群众之中替他们着想的君王"她久久池凝望前方"我突然觉得,成神一点也不好,还是那段好时光让人想念啊"随后母亲莞尔一笑,看着那道光束逐渐消散,那个笑让我觉得好重好重,我见状屈膝下跪,以额伏地"姬诵日后必定不负所望!”
母亲走后,我在成周定了都,东征了许多土地,还作了不少礼乐,我很想母亲,很想那个爱说假话的“神”,那天晚上,隐约中我又看到了素衣在寒风微微的颤抖,还有那一笑在我心里留下的“倚仗”两字的嘱托,夜深了寒气也是,我走上桐花台前,望着面前的烟火与炊烟,只觉得人这一生就像是被水浇过的草地一般,无论妳在野火中铸就了什么,水干过后似乎还是那般,洗了又好像什么都如洗之前的样子,或许被洗过只有自己那颗微不足道的心吧。
“母亲,我想妳了,妳如今可成神了吗?”
“没有,我成了一滴水,一滴洗水的水。”
第13章 左棻
离思赋:
他们说母亲宫至官中天子亲召乃是诗人之幸,可他踩着左家造势那一刻母亲的诗文便再失了流丰之情。
我是母亲在皇宫里写下的第一首赋文,我记下的是她最后一段记忆“我本生于蓬户陋室之家没见过文符图画没听过典谟训教,我这样愚笨寡识的人本是不该在皇宫的,我本是草木之慕的人可偏生有人要将我留这草木也活不下去的地方还让我日夜忧惧。我还是会想念与亲人在一块的时候,哪怕这局棋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哪怕如今万千担忧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刚进宫时便发现这宫里的人惯会将忧担之情积攒在一起,怨愤之绪结在一起恶心自己,意识一个比一个惨淡日子一天比一天无聊,这般处境下我越来越想念从前在家的日子可夜晚梦中那句“若不是打定了妳能进宫,我们又有什么养大妳的必要?”还是在心中耿耿于怀,就好像从一开始我就该活的像太阳底下怨气散不完的厉鬼一般。四面风起时我抬眼一看,这宫中的女子就好像皑皑白霜用怨气叹白了墙角,就连宫中高坐的太阳之子亦是心绪昏暗政举无光,宫中尚且气栗冽清更何况宫外呢?想到此处我不免心怀忧愁叹息出声,人间鬼生死比生愉,我泪流不止,怨念吞骨死气履肉,不过如此。
昔日老莱子七十扮成顽童常穿着彩衣使其双亲笑喜,今日七十的老者十七的民者早就和自家双亲有了天道人心的阻碍,我与家人亦是如天上参辰一般从始即分步步离轨。宫中的禁令倒是把极其清亮好切的刀子,想再探棋子如何却早就斩断了布局之因,望着天上飘过的云彩落下泪来,泪水沾满衣裳只觉好笑,这般你算我我算他的处境也只有屈原能懂得,在大网中一步步看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消散何其悲苦?那时我读了不少关于城阙离散的诗赋,离别下一天好像有一个月那么长,更何况那是我长在骨血里的东西啊,却要在漫长的岁月里漫漫不自知地磨掉,忘了自己曾经拥有过这份才华,抱着这份伤感抬头问天为什么要给我却又让人逼我将它抹掉,天不语己泣血,我以后写的东西竟还要踩着她人的血,多可笑啊…他人问我如何,我竟只能乱答道:“骨血里最亲近的东西却因他人化为不见,还要与它慢慢辞别,惨怆愁悲之下梦里梦见幼时那句:“写赋作诗不过轻而易举,做诔称赞只可因己之喜”惊醒之后嚎啕大哭,再也不能说服自己,用笔记下流逝之情眼泪却越来越多,兰芝啊兰芝是左九嫔对不住妳。”后来母亲好像写了很多赋文又好像一篇都没写,只有我是左棻写的其实的是左九嫔为帝王而写的,只有我记下的是母亲自己的故事。
帝王看不懂我更看不清楚母亲,他就连他自己处的局势都看不清,他死后朝廷易主宫中动乱,母亲也算落了个清净赋文中多了些悟道之言心里却仍是钝苦之情,等她将绳链割开时她已然忘记了怎么走,文人们愿意带上枷锁是因为所有人都在说带上之后有朝一日会重新自由,可哪怕真的有了那一日文人们也早已失去了流情动绪,更何况根本不会有那一日。
永康元年母亲过世,终年四十七岁,留下诗诗赋颂赞诔八十余篇,我亲眼瞧着时流将左棻之名除去对时限道:“只需留下应诏之作与责己之作便好。”八十余篇不过一刹只余下二十赋灵。赋灵们不再出言只是静侯消数,到我取数时脚下多出一滩水泡,抬眼一瞧是个散着皎荧之色的霜露美人,她将数取好后大步离去,“她一直都是这样孤僻,妳若是与她搭话她便只知道念叨些成不难败亦易,母亲写她时常被人叫疯贵嫔呢”闻言我不禁有些好奇,我自是忧愁气叹之灵旁的也多是责己息郁之灵,可她让灵看不出半分感色眼底那几丝喜色也是用泡雾掩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