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吾名阿浊,本为宫中一卑贱宫女。自幼入宫身世飘零孤苦无依,时年尚幼诸事懵懂常因微末之过,遭笞责虐打,身心俱疲几近绝望。
  一日,吾又因琐事未几触怒管事,彼怒气冲冠执杖而击。吾伏地哀号涕泗横流,然管事不为所动,棍棒如雨落于吾身,吾觉体肤剧痛,心亦如坠冰窟以为此生休矣。正当此时忽闻一声厉喝:“住手!”声如洪钟震耳发聩。管事闻之手中棍棒顿止,神色惶恐忙跪地参拜,吾忍痛抬眸,只见一华服妇人仪态端庄,双目炯炯神采非凡,身旁众人皆恭敬相随,知其必非凡人。夫人名巴清,乃当朝巨贾帝王上客,其观吾狼狈之态心生怜悯谓管事曰:“此女年幼,纵有过错,亦不当如此苛待。”管事唯唯诺诺不敢有违,夫人遂令左右将吾扶起携至其侧带回寝宫,初到夫人寝宫,吾战战兢兢不敢抬首直视,夫人坐于榻上,目光温和语气温柔问吾名姓年岁。吾答曰:“吾名阿浊,年方六岁。”夫人微微颔首,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吾从未见过如此精美之物心中忐忑,夫人微笑道:“阿浊,今日吾欲观汝写字。”吾自幼未曾读书识字,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夫人见状轻声鼓励曰:“莫怕,随心而写。”吾紧脑中一片空白,良久,不知为何“财”字忽现于心,吾颤抖落笔,一笔一划写下此字。夫人起身,缓步行至吾前目光停留在吾所书之“财”字上,良久未语。吾心忐忑恐有不当之处惹夫人恼怒。未几,夫人脸上忽展笑颜赞曰:“此女虽幼,却能识‘财’之重要,颇有慧根。”闻夫人之赞,吾心稍安然仍不敢稍有懈怠。
  夫人遂令吾近前,亲自教吾认字理账之术。吾心怀感激,恭谨立于夫人侧。夫人执吾手温和言道:“‘财’之一字,乃世间重要之物。然,取财须有道用财须有方。”吾似懂非懂唯频频点头。夫人取来账簿翻开一页,指其中数字与名目一一为吾讲解:“此乃收支之记录,须明其来源与去向,不可有丝毫差错。”吾凝视夫人所指之处,努力铭记。又曰:“识财理账非仅关乎金钱之数,更关乎人心之衡,平正无私方能理清算明方可衡度谋化。”吾闻夫人之言,心有所悟。此后五载,夫人教吾认字识理授吾理账取财,又以认人辩心之道佐之。夫人常言:“人心复杂,善恶难辨须用心洞察。”每逢宫中有宴夫人便携吾同往,于席间指点吾观人之色听人之言揣度人心。夫人曰:“观其眉眼神情可知其喜怒;听其言语措辞可知其心思;察其举止动作可知其品性。”吾依夫人所教,渐能于众人之中分辨可用牟之人。又以为己谋划添之,夫人曰:“人性有私有欲,有惧有怜,善用此者可保自身可成其事。”吾初闻此言不甚明了,夫夫人曰:“知人性之私不可为恶,当以正道谋利;知人性之欲可诱之以利;知人性之惧可威之以势;知人性之怜可动之以情。”吾听夫人教诲,如醍醐灌顶心中渐明。
  然夫人不惟以智授吾,亦携吾享人生怜趣。春时,夫人携吾弄花莳草,花绽如笑靥,草盛似翠毡。沐春风之和煦嗅芬芳之馥郁,忘尘世之纷扰。夏至,夫人待吾于河边嬉戏。水澈如明镜波荡若绫绡。溅起水花无数,消暑解热畅然无比。秋来,夫人与吾打糕坐秋飞,糕香四溢秋意正浓,坐于秋飞之上,飘飘然若浮仙,观秋叶之飘零,叹人间之微小。冬临,夫人同吾赏雪煨汤,雪落无声,天地一白。围炉煨汤暖身暖心,共话账益静待人动。
  六年春,夫人染病。初时晨起梳妆暮至安寝,一如往昔,庭中赏花莳草室中抚琴理账,似未觉外间风云变幻。吾不明就里,问夫人曰:“今陛下已派人窥伺,夫人何以安若磐石?”夫人莞尔答曰:“此乃圣上心忧吾反之征,吾但安之若素。”吾仍惑,夫人复言:“圣上虽掌天下之权,然亦为人子,或心有缺漏,视吾若母,吾陪之周旋又有何惧?”后病重之,夫人忽唤吾取针线亲绣一幅花鸟图,针线穿梭间,夫人神态安然似忘却周遭一切。绣成,夫人观之良久而后轻轻一叹:“愿大秦此后如这绣中花鸟,平和美好。”吾知,夫人此叹,非为自身,乃为天下。复又拖病体于庭院中设宴,邀亲友相聚,席间欢声笑语,夫人举杯敬酒言笑晏晏,那暗处之人亦有几分动容,吾见此渐明夫人之心,夫人非惧圣上之威,乃怜圣上之孤心。入秋后,夫人之容憔悴不堪,往昔之神采已不复存。其目虽黯淡,然视吾之时仍含慈爱,吾执夫人之手泪不能止。夫人勉力而笑缓声道:“阿浊莫哭,生死有定,吾将去矣…”吾泣不成声,紧拥夫人。夫人忽目望虚空,面露欣然之色,喃喃曰:“吾母来矣,来接吾归…”吾顺夫人所望之方未见一物,夫人却似见至亲笑颜绽放,终安然合目长辞于世。
  第10章 迟昭平
  打开眼睛,是腐尸鲜血和麻木的人们。
  打开耳朵,是哭喊叫买和气弱的人们。
  打开手脚,是无奈等死和乱世里的我。
  打开嘴巴,是丰碑白骨和乱世里的她。
  我是始建六年生的女娃,我喜欢村西边小陶家的大黄,因为它和我一样只能在门边吃饭只能在雨天浴水,我们都不能生病那会影响我们的价格我们都不能哭那会让人觉得晦气,我们都喜欢村口的梨花树都不喜欢白茫茫的时候。
  我不喜欢阿姊,她和我一点也不像,她可以上桌吃饭可以生病也可以哭,她给了我一颗吃下去就好开心的饴我开始有点喜欢她了。可是我没再见过她了,阿父把她卖了两袋粟米,我吃了许多,从我记事以来这是我吃的最多的一顿。阿姊去了哪里?也许是别人家的碗里吧。粟米真好吃,比黄土好咽许多许多,我以后也会去别人家的碗里吗?我也不知道,那样好的归宿应当轮不到我吧。小陶嫁人了,她说我很讨厌,大黄不愿意跟她走了她勉为其难将大黄留给我了。我本来以为父亲病了起不来我是能护住大黄的,可那天有人将家门踩开了,我看见平日里高昂着手的父亲被枪串了个洞,他吐了很多血,我看见平日里抬头叫我的大黄心口多了道口,它动了动再叫不了我。
  刀子将我身上破布划开的时候,他们全都倒了下去,是个女子,她脸上和衣裳上都沾了血她手里的剑有些发紫,她的眉毛扬飞,眼睛在看向我的时候却是如大黄看我的眼神一般,悲悯同情,我紧紧抱住她,大黄这样看我的时候会让我抱着它取暖,她这样看我,我或许也可以换个地方死。
  天凤二年,我有了名字叫迟藻柳有了姊姊叫迟昭平,有了许多家人有了许多食物甚至有了从前梦到过的首饰。
  我偶尔会想起大黄,有时想哭了姊姊便抱着我说不是我的错,是这个时代错了世道乱了,是这天下欠了我一条小黄狗。我跟姊姊去了许多地方,可不变的是走到哪里哪里都会有血河尸山,人们在田垄争地一死一活,孩子们就像我从前那样嘁嘁地叫饿,可是没有办法他们的阿母阿父肚腹很高脸颊却凹地很低很低,有人从马车上放出大狗咬死刚出生的婴孩,有人在马车上撒着粟米追上的便可多活一两日追不上的便只能由马车压死。有老翁将尸体煮进汤里,他说:“你们以为那些人凭什么活的这样好?不过是站在我们肩上将我们吃干喝枯而已,我不吃死人明日死的便是我。”有父亲将亲生骨血煮进去,他说:“本就是我的血肉而活,如今我自己讨回来有何不妥?”我没料到还会再遇见小陶,那时她正在煮自己的夫婿,她认出我来,我欲将身上干粮都给她,她只是问我大黄去哪里了,我喉咙紧紧的说不出话来,她只是让我走让我将粮食藏好还说:“我不怨妳了,这般世道里,早些死了早去投胎才好。”我晃着回了姊姊身旁,她拍着我的背很坚定地说:“妳要好好的,姊姊向妳保证,这个世道总会好的。”她利用博戏向输家们讨了许多兵器粮食,又用粮食换来了许多人心,也有过输家气急败坏地要杀她,她打得过却只是带着我逃,我不觉得有什么,她说过的“一个家族若是失诺,在乱世里只会孤立无援,一只熊在迁徙的时候都会活不下去,更何况他们不过是朝廷的走狗,更是成不了气候。”
  天凤五年,姊姊在博戏之时忽地有箭从她耳旁擦过,这些年她教了我不少拳脚我又学了制毒,这一眼我就看出箭上有毒,有些担心想让她别去,她让我别担心不将王莽杀了她不会甘心下地狱的。
  这三年里姊姊利用博戏招来了不少武人文人救助了太多流离失所的人,却也得罪了不少官子勋贵,不过找到我们所营的却是头一次。我还是跟了上去,也是个女子说是吕母已死求我姊姊将她们几百人收下,姊姊是知晓吕母的却还是忍不住问她为何要将箭上抹毒,女子只说是吕母安排的还让姊姊将毒的颜色分辩清楚。事后我问姊姊,她说:“我这条命便是吕诺之子吕育救下的,我一直觉得这个世上最好利用的是人心是贪欲,可我都快忘了我本就是别个发了善心才活下来的。”那箭上的便是当年官府毒杀吕育之物,姊姊望着月亮听着街上“卖孩子,有腿无手”的声音她问我何是有一日会因她而死我会不会后悔跟了她这么多年,这四年的日子像是偷来的,若是有一日要还那就还吧,我听着我自己说:“姊姊觉得这个世道里我若是没有遇到妳,我可能活到今日吗?”她说我是好样的,却还是要洗了手才肯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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