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话一出口,才感到后悔,点点酸麻从脖颈爬到头皮,他努力使身体不那么僵硬,暗示自己放松,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家人之间的互助。
  拿来酒精、棉签和凡士林,看着仍坐在床沿的翠子,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丢脸地蹲在翠子腿边,或是稍感古怪地躺下膝枕。
  不管是哪个都很奇怪……
  为什么要让翠子帮他?为什么不答应去桌边?
  “……”抬手捂脸,中途又变成稍显正常的扶额,像只是在单纯苦恼,最后,他选择后者,问翠子,“我可以躺下吗?”
  翠子唰地站起身,向前两步转身,五指并拢,双手摊开指向床:“躺啊,你的床干嘛要问我?”
  他自己的床想躺就躺啊,还拐弯抹角地问她一句,是想赶她走吧,小气!坐床都不可以了!好吧,她也讨厌别人坐在她床上,而且站起来正面对着,是要方便操作一些。
  事态发展再一次超出杰的预料,他默默躺下。
  翠子去卫生间洗手、消毒,举着双手回来,像操刀的手术医生一样站在床边。
  但家用卧室床比手术台矮多了,她不得不蹲下。她不像杰那样充满羞耻感,发现蹲着不舒服后,干脆跪在地上,没有丝毫形象意识。
  很注重消毒问题,她只用手背拍床沿,说:“你靠过来一点啊,太里面了我够不到……等等,你头朝床尾吧,好像更方便一些,侧面的话只够得到一边。”
  说完,她又去床尾找个位子拍拍。
  坐起身,杰现在一点也不尴尬,在翠子的一系列操作下,什么不好意思早就飞出太阳系。
  他挪过去躺下,这个角度,有点像在看牙医。
  绿眼睛背着光,像是带着死亡的黯淡,他想,翠子应该很适合当医生,不会因为病人的生死苦痛感到难过,只要她注意不要把纱布之类忘在病人体内。
  微微侧着脑袋,棉签和指尖一冷一热地触碰耳垂,酒精的香气漫入鼻腔,让人头脑发晕。伴随着窸窸窣窣的黏糊声,有东西强硬地挤进来,刚开始没什么感觉,等脑袋侧到另一边时,胀痛才逐渐升起、扩散。
  是某种延迟效应,在很多事物上都有体现。
  取下来的耳钉,翠子随手放在杰的肩窝,亮晶晶的,吸引鸟类的目光。
  粉色小鸟扑闪着翅膀飞过来,落在肩头,杰抬手伸向它,指尖刚触碰到背羽,就被翠子一把抓住。
  她掰走杰的手:“背羽、尾羽、翅膀、喙,都不能摸,只能摸头顶和脸颊,最好只摸头顶。”
  “为什么?”杰不解。
  “我检查过了,她是小母鸟,乱摸的话容易让她荷尔蒙增加,然后就开始下白蛋,下很多。”
  “……”他没考虑过鸟会像鸡一样下蛋的问题,毕竟鸟看起来就是——小小一只鸟,“那要再找一只公鸟吗?”
  “那不就是从下白蛋,变成下受。精蛋?只要下蛋就很伤身体欸,不行,就是不能乱摸,不能让她下蛋。”
  “不会太绝对了吗?如果她想?”他听说有些动物会因为寂寞而抑郁,不知真假。
  “嗒。”
  用皮筋固定好第二个扩耳器,翠子站起来舒展身体。
  “你昨天还跟我说生命重要呢。萤火虫陷入求偶期是因为它想吗?应该只是本能吧,它的认知里只有这一条路可选。如果一个人进入萤火虫的身体,他知道他求偶期后很快就会死,那他真的会想吗?”
  不管是小鸟还是萤火虫,都不像人类一样可能摆脱本能,去拥有更多的选择。
  “既然都已经作为主人介入了,照你说的生命很重要的思路,不应该帮它们延长寿命吗?”
  她可是照着他的说法做得决定。
  杰陷入沉思,躺在床上,自下而上地望着翠子。她的注意力已经转向小鸟,像是刚才的话只是与他随口一说,轻松地就用他的想法,把在他的感受里格外混乱的世界理顺。
  明明从来都不在意真相与意义。
  杰放松身体,双手大开,平躺在床上,面上不再戴着虚假的笑意。
  “你的脑袋真好用啊。”
  他说出稍显粗鲁的话。
  从幼时认识的时候,他就稍微有些羡慕翠子。她有溺爱她的母亲、不用太努力成绩就是最好、性格古怪却交到真心的朋友、总是随心所欲一身反骨……
  “有品,”没有回头,翠子比出大拇指,视线一直追着小鸟,“以后她就叫梦幻吧,想名字太难了,反正梦幻也是粉色的,也很可爱。”
  翠子说的是宝可梦里的梦幻,是只有拥有纯净心灵才能见到的宝可梦。
  “然后发现自己被克隆制造出超梦,去找超梦打群架,创造小孩子的心理阴影场面之一吗?”
  杰说的是剧场版有过的剧情,被评价为不适合小孩子看的子供向电影。
  “欸,几年前看的了,似乎是好结局?那就没问题。”
  坚定地定下名字,她又和梦幻互动一会儿,与杰告别,临走之前,她嘴角勾起,露出个标准的坏蛋笑容。
  她说:“之后我有个礼物要给你。”
  咔嗒一声,门关上。
  所以,翠子的春梦里到底是谁?
  第10章 恋爱要素杉本家。
  翠子口中的礼物,直到三周后都没有着落,杰怀疑她已经忘记,就像她总忘记书包在哪里一样。
  同时,杰还发现她瞒着自己一件事,若是早知道,他绝不会跟着来仙台市。
  八月十三日,离十五日的盂兰盆节还有两天。那是扫墓祭祖的节日,听上去沉重,但实则更像是一家人难得的郊游。有些人家不喜人群,会选择避开高峰期,提前或是延后几天去扫墓。
  杰以为,裕美和翠子就是这样。
  直到当天。
  大清早,三人就乘坐新干线抵达仙台市。裕美租借一辆轿车,载着孩子们去当地最有名的寺庙,求取购置“板塔婆”——写有经文题字的竖直长木片,用于祭祖时立在墓后。
  裕美独自进入寺庙,翠子和杰在外等待。翠子觉得车里有点闷,两人便下车,靠在车边透气。
  但外面没比车里好多少。
  凝固的白云,黏住郁蓝的天空,夏日的色彩总是过于浓稠,随着时间流逝,太阳上升,影子变得窄而深,蝉鸣声也变得吵人。
  裕美进入寺庙的时间似乎有些久。
  但翠子看起来并不焦急,她盯着电线上的杂草走神,竟有种心静自然凉的气质。
  “不觉得时间太长了吗?”杰问。
  “嗯?”
  翠子看向他,绿眼睛在阳光和树影下闪动,显得天真无邪。
  “因为她要求取十二根板塔婆,我们三个人,每个人四根,对应裕美的妈妈、妹妹、宠物狗还有爸爸。”
  通常的祭祖,只需要每个人、甚至一家人一根板塔婆,祭笼统的祖先群体,而现在这种情况……
  杰的额角流下冷汗。
  幸好,“正好去散心”这种话,他只在翠子面前说过。
  蝉鸣声震耳欲聋,他扶住额头:“翠子,就算是以你的常识,也知道我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吧?”
  他得找个合适的理由离开才对。
  “欸,”听出他的潜台词,翠子侧过身,双手抓住他的胳膊,“裕美都没有说什么,你就去嘛!那个墓园的设施很落后,连水都要自己从井里提,打扫起来很累的。”
  裕美没点明她家人的情况,可能是怕他觉得尴尬。
  而翠子,就是故意瞒着他,想让他去当劳动力。
  深呼吸,入口全是闷热的空气,杰实在没忍住,抬手捏住翠子的脸颊,稍微用上点力气,往外拉。
  但难得的,翠子没有反击,只哈哈笑,像是雨后抖落干净露珠的森林,原始的,脱离了人类社会,独自在外。
  指尖下的触感柔软微凉,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树叶,扫去身上的阴影,他定在原地,清风拂遍全身。
  他知道在这种日子感到放松不太礼貌,但他现在确实体验到这种状态。
  “那我们进去。”他装备着翠子走向寺庙。
  “进去干什么?”翠子仍抓着他的手臂。
  “十二根板塔婆,每根都比人高,全要让阿姨拿吗?”
  杰请教僧侣,询问裕美的去向,在看见裕美时,主动上前接过沉重的木板。他的视线扫过其上的字迹,裕美的家人全部死于八月十三日,绝不是正常死亡。
  裕美笑着,夸赞杰贴心懂事,她的笑容温柔细腻,仿佛不曾有过创伤,让杰感觉有些奇异。
  她不感到痛苦吗?
  她只是稍微挺过来了。
  1983年8月13日。
  十八岁的杉本裕美,与同学们参加夏日试胆大会,等到天将明,她才挥手告别,往家中走去。
  警车和黑黄色警戒线包围她的家。
  隔着人群,显得有些陌生的家。
  二楼的窗沿上,一具尸体趴着探出来,半个身子挂在外面,背部是深可见骨的伤痕,头发倒立着垂落,是与她一样的樱粉色,与凝固的暗红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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