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阿深?”
  这是迎渡在噩梦里,能够确定喊出的名字。
  看书的孩子循声抬起头,容貌俊秀乖巧,却没有回答他。
  周围尖声细气叫嚣着的鬼魅,霎时发出哈哈大笑,揶揄道:
  “他不认得我们,但是认得阿深呢。”
  真的是阿深!
  迎渡心跳如雷,赶紧推开挡道的亲戚,走了过去。
  年幼的独孤深并不看他,执着的去看书。
  迎渡知道这是梦,梦里的一切都不能以常识推断,只能顺着去问:
  “你在看什么书?”
  独孤深合上翻看的书,书没有封面,也没有字迹,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命书。”他说得平静,声音带着十三四岁男孩子的沙哑。
  “我在看一个人的命。”
  迎渡心脏收紧,那种手脚冰凉的惶恐再度涌上心头。
  他记得李铭书说过,独孤深没有家人了,七岁起一个接一个的目睹亲人逝世,最终孤零零的只剩自己。
  没有比这更苦的命了。
  独孤深在梦里,竟然还要仔细读一遍自己的苦命吗?
  迎渡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焦急万分。
  “阿深!你不能留在这里。你醒过来,你得走,你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我不走。”
  独孤深抗拒的打掉他的手,戒备仇敌一般退了半身。
  “这里是我的家,我要和爸妈、舅舅们一起过年。”
  “这算什么家!”
  迎渡自小在这样的家里长大,爸妈絮絮叨叨指责他、埋怨他,没一句好话。
  亲戚更是自私自利,拐弯抹角的打着关心的名义,摆出老资格的谱,倚老卖老,想着法子打压他一个孩子,从他身上找到优越感。
  迎渡锁紧了眉,不管独孤深的抗拒,也要抓住他的手臂。
  “阿深,你跟我走……”
  独孤深抗拒的躲开,声音带着怒火,“你不记得他们,可是我记得!”
  “小舅在团里做导演,他安排的舞台调度从来不会出错,哪怕发生了意外,他也能镇定的解决。我一直很崇拜他。”
  “舅妈是团里的编剧,不仅能把传统的本子改好,自己写出来的故事,我也特别喜欢。”
  “大爸一手改良了团里乐队的曲子,大妈更能根据这些曲,找到合适的音乐和乐师,每场演出都没出过问题。”
  还有二爸、二妈,宋叔、周姨,独孤深一个一个数出来,愤怒稚嫩的小脸尽是崇拜和崇敬。
  独孤深说:“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如果你一个都不认识,说明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而迎渡脸色苍白。
  他清楚独孤深数出来的不是在场的鬼魅,而是独孤深自己的家人。
  忽然意识到,他所憎恶痛恨的亲戚,吵闹不休的身影,在独孤深的眼里,都是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又怎么赢得了故人故梦?
  “阿深!”
  但是迎渡怎么可能走,他抓住独孤深的手,掌心的手臂瘦弱得几乎能捏碎。
  “就算我不认识他们,我也可以做你的家人。他们都是死的,是假的,是梦!可我是活的,是真的,是人!”
  独孤深神色诧异,挣脱的力道几乎僵住。
  忽然,厨房传来了一声招呼:
  “来——刚出锅的鱼。”
  独孤深迟疑的神色,似乎被这一声唤醒,伸手推他,“我不要。”
  迎渡不是他的家人,全是虚情假意的安慰和另有所图的同情。
  他不要。
  但迎渡不肯放手。
  他比独孤深年长许多,抓住这么一个瘦弱文静的小崽子,轻而易举。
  不管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先强行把独孤深带离噩梦再说。
  迎渡从小手劲就大,强硬的抓着十三岁的独孤深往门外去。
  “放开我!你松手!”
  独孤深还要分心去抱着那本命书,根本无力反抗。
  周围的亲戚顿时变得张狂疯癫。
  “你放开他,不许欺负弟弟!”
  “林迎你是哥哥,哥哥得让着弟弟,松手,快松手!”
  “你再不松手,我就叫你爸来收拾你——”
  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阻拦的手臂也僵在原地。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看向了门外。
  又有人来了。
  来人穿着一身灰色长风衣,里面白色衬衫染着血迹,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湿透了外套。
  一双眼睛冷漠如冰,看得迎渡浑身发寒。
  那是李司净的小叔,周社。
  迎渡见过他无,无论在片场还是在李家村,无论这人是假装温柔的微笑,还是秉承肃杀的冷漠。
  他每一次都像现在似的,本能察觉到危险。
  那双眼睛不是善茬!
  手上短刀滴落着鲜血!
  迎渡想将独孤深护在身后,谁知独孤深趁他分神,挣脱了他的钳制。
  “阿深!”
  独孤深没有跑,他只是挡在迎渡面前,隔绝了迎渡与周社。
  “你走吧。”
  独孤深甚至劝说迎渡,似乎在给迎渡逃命的机会。
  “你走了,他就不会杀你。”
  迎渡心下一沉。
  他早该知道李司净的小叔,不是什么好人!
  但李司净偏不说!
  “你不走我也不走。”
  迎渡嘴硬脾气硬,怎么也是在清泉观长大,就算赤手空拳也能亮上几手。
  他掐了五雷指,要引雷入梦,荡涤这般邪祟,再把他的整个梦魇烧焦炸碎,让这群妖魔鬼怪再扰他心神。
  然而,迎渡指诀刚起,尚未引雷。
  “铮!”
  利刃破风簌响,扎入他胸口,径自穿透了心脏。
  在梦里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
  迎渡纵然有千万句骂人的话,想怒斥李司净,问候李铭书,再把面前不是人的周社拆个痛快,最终思绪翻腾,只顾得上抓紧了独孤深的手臂。
  “阿深,我真的可以做你的家人,我可以给你一个家,所以……”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身躯碎得干干净净。
  连一场梦烧透的余烬都没剩下。
  独孤深沉默的低头,盯着空空荡荡的地板,只觉得困惑。
  他又不是街边的小猫小狗,给一碗饭吃,给一个窝住就算是有家。
  这样傲慢自负的家伙,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做出一个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的承诺?
  根本不值的相信。
  “你实现你的愿望了吗?”
  身后传来冷漠的询问。
  独孤深转过身,见到浑身染血的冷漠男人,居高临下的看他。
  他认得的。
  这是李司净的小叔。
  是李司净的家人。
  那么他的家人……他的家……
  “小深儿,傻站着干什么?你爸难得下厨做的脆皮鱼,快来吃!”
  “真羡慕你啊,以后考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找什么工作,你爸全给你安排好了。哪儿像我呀。”
  “大过年的,不许抱怨这些。当初不还是你叫着要自由!要独立!跑去读个汉语言文学,考工作又考不上,找工作又叫你去干直播,高不成低不就的。”
  “你给姨说说,想不想来话剧团当编剧?开了春啊,我正想带个徒弟,免得退休了没人接班,你要想来,我就找人把这事儿定了。”
  热热闹闹,坐在一桌,都在谈工作谈未来谈开春。
  哦,这里就是他的家啊。
  “嗯,实现了。”
  独孤深笑容灿烂,头也不回的转身,再不去看别人的小叔。
  他有自己的亲人。
  独孤深抱着那本书,坐了过去,面对一桌丰盛的团圆宴,耳畔听着唠唠叨叨的闲聊,心里都是暖的。
  然而,这般温暖的春节,敞开的大门,刮进来一阵寒风。
  “谁啊,怎么走了不关门?”
  “小深儿,关一下门!怪冷的。”
  桌上的亲戚一人一句抱怨,指使独孤深去关门。
  独孤深乖巧听话,下了桌走到大门旁。
  刚才冷漠肃杀的周社已经不见了,却站着一位老人。
  他头发花白,穿着陈旧的蓝布外套,皮肤褶皱如树皮般枯槁,脸上皱纹尽是岁月折磨过的痕迹,一双眼睛藏在厚重的镜片背后,也挡不住慈祥的目光。
  “外公!”
  独孤深惊喜的呼唤他,要去请他进来。
  “怎么这么晚才来。春节了,我们一起过年。”
  李铭书握住了独孤深伸出来的手。
  十三四岁的孩子,比他去世时八岁的李司净更年长一些,应当长得高高的,长得壮壮的,偏偏瘦弱得一塌糊涂,他苍老的手掌握着,也像握住易碎婴孩的小手般,令他怜惜。
  李铭书终于走入了这场噩梦。
  他平静的站在外面,远远看着迎渡徒劳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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