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牵起西恩握成拳头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再把自己的手指插入指缝中,握起、收紧。
  此刻室内只亮着地灯,点点火光映照在类玻璃材质的透明墙壁上,映着窗外的绚烂夕阳,有种如梦似幻般的美丽。
  昏暗的光线中,雌虫的呼吸凝固了。
  他的掌心向来滚烫,此刻却满是粘腻的冷汗。足以见他被吓成了什么样。
  温泉那天,我放过逼问他精神域的问题,是因为不想勉强他。
  他是只成年军雌,有自己的判断力,我选择相信。
  但刚才西恩的反应,让我突然发现,也许我太过自大。
  如果他需要的只是有虫再推他一下呢?
  独自背负秘密,太过辛苦。哪怕只是说出来,也是一种慰藉。
  这种事,我明明最该清楚。
  “不要逃避,西恩。你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有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
  我握住西恩的手,吻他的侧脸,柔声道。
  “阿尔……”西恩沙哑着嗓音叫我。
  他的神情变了,变得怅然若失、变得脆弱无助。
  而二十九岁的西恩·萨提洛斯不会有这种表情。
  他的虫生顺畅无阻、一片光明,就算大战当前、强敌环绕,依然可以冷静筹谋,怀抱希望和渴望。
  那是只有从未失败过的天之骄子才会有、对自我的绝对肯定和相信。
  “如果你的难言之隐正是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可以放下心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我对他笑,鼻子摩擦上雌虫的颈窝,感受那里脉搏的跳动,摄取更多的信息素气味分子,让它们填满我的鼻腔。
  是梦中的味道。是安心的气息。是家的感觉。
  “我好想你,西恩。”
  “好想你。”
  我握住他的手放到唇边,低头轻吻:“对不起,那晚没能去赴约……”
  “之后,你肯定经历了很多……”
  应该会哭吧。
  收到我的死讯,哪怕对外还是那副孤傲冷脸,私底下肯定也为我哭过吧。
  就像对他战友,对他的副官。只有有一虫为我的死而落下泪,那我一生还不算可悲。
  “辛苦你——”
  我的话还未完,握着的手猛地抽离,西恩忽然暴起,整个身体压过来,双手狠狠捏握的我肩:“闭嘴!”
  “阿尔托利!”
  “你tm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他厉声怒喊,下腭肌肉抽动,全身都因过于负荷的情绪而剧烈颤抖:“你怎么敢——怎么敢如此轻飘飘地说对不起!”
  西恩喉部的肌肉开始收缩,嗓音尖利高亢。
  可很快,他又像被勒住脖子,只能发出粗重的喝喝气音,痛苦而挣扎。
  “你知道我……你知、道、我……”
  雌虫的声音嘶哑、微弱。
  他的眼睛颤抖着闭上,一滴亮光在暗光中滑过。
  “我……我……”
  “……”
  西恩缓缓松开我,颓然地向后靠去,横臂遮住脸部。
  彷佛已耗尽所有力气,再也无法支撑自己。
  我的大脑凝滞卡死,好像生锈的齿轮,老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胸口的疼痛,和胃部的沉重。
  心脏猛烈地撞击肋骨,疼痛从那里发散,朝胃部辐射,疼得我动弹不得。
  “……对不起……”
  我垂下头,只能说出这一句。
  如此无力,如此无用。
  我真是自大。
  是生性乐观豁达神经粗犷吗?
  是经历的死亡太少了吗?
  是没有尝过被留下被抛弃的滋味吗?
  都不是。
  我只是不愿去想、不敢去想,在我死后,西恩会经历什么。
  因为那份罪太沉重。
  放弃永远是最简单的。认输也很容易。
  只要你说服自己,只要试过一次,就再也忍受不了,在无望中咬牙坚持、等待漫长黑暗过去、祈祷黎明和光热再次归来的煎熬与痛苦。
  我和西恩,是被绑在一起。现在这样,过去也如此。
  新政府创建了,那么多虫都放下了、开始了新生活。
  我们有了新身份、新居所、新名字。
  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大概永远也走不出帝国废墟投下的巨大阴影,不愿也不能。
  我就这样抛下了他。让他独自一虫,永久陷于黑暗,背负着那个罪恶的十字架。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狡猾?
  他骂我,他恨我,都理所应当。
  冷意穿骨。
  才发现进屋被脱了外套背心,只留一件敞开的衬衫和裤子。袜子也被扯掉了。
  而当那具暖烫的躯体离开时,竟显得如此萧瑟、寂寞。
  房间一片静谧。
  除了我耳中突突流动的血液,什么也听不到。
  黑暗和迷茫在我脑中作怪,拉长了现实和时间。
  我抱起双腿,交叠手掌,试图温暖自己,却被冰得更加彻底,不由打了个颤。
  “阿嚏——”
  “阿嚏——”
  “阿嚏——”
  一连三个。眼泪都被逼了出来。我发著抖,想要找纸巾时,一个黑影从后方抱住了我。
  他将下巴抵在我肩窝上,粗粝的黑发蹭着我时,一抹像是微笑的东西拉了拉他的嘴唇。
  “……啧,你还是这么弱不禁风。”
  “西恩?”
  他朝后退去,将他的皮夹克外套丢到我头上,然后从沙发上起身,走向角落,调出操控按钮。滴滴几声响后,一阵阵热风从四面涌来,缓和着我麻木的手脚。
  “起来,帮我做饭。”
  “再不开始,今晚尊贵的圣子殿下要饿肚子了。”
  凝滞的齿轮开始转动。我的肢体恢复感知,视野也在一瞬间明亮。
  我跟在西恩后面,进了厨房,快速将刚采买的食材一一拿出分类、拆包装。
  “有蔬果清洗剂吗?”
  我一边问一边在厨房台面上搜索,看着就很高级的各种瓶瓶罐罐,连外包装都是统一的,根本分不出什么是什么。
  一桶清洗剂咚的一声被放到我面前。
  我打开自动清洗机,灌入清洗剂,又将大菜叶子用手随碎,其他的用剪子随意发挥,一起扔进去后关上完事。
  “我做好了,还需要做什么吗?”
  厨房另一端,西恩十分忙碌,解冻肉类、准备配料、中间插空用小刀在胡萝卜上一转,一朵朵精致的玫瑰花就出现了。
  “冰箱有饮料。酒在架子上,你去挑一下。”
  雌虫头也不台,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
  “好。”
  我离开厨房,刻意控制自己不再去看西恩。
  他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完全抽离,东西摔的噼啪作响,压制场也显示本尊心情超恶劣。
  能如此对我平和说话,已是很竭力克制、很成熟了。
  早年吵架,不是要战损一台机车,就是战损几只军雌,或者训练室一堆机械全搞坏,第二天还装无辜。
  又忍不住想笑。
  有点分裂不是吗?
  前一刻还觉得如坠深渊,这一刻又因回忆起这些小细节而想笑。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属于我的西恩·萨提洛斯回来了。
  又可以讲那些超冷笑话和梗,而不用怕没虫接的住。
  可以共享他的兴奋激动,在他伤心时揽他入怀,吻他的唇。
  可以抱着他,再热也不松手,冷了高温暖炉,咬着肩膀枕着大胸肌美美一觉到天亮。
  可以逗他取乐,来回试探他的底线,看他在我制作出的极致快感中汗水淋漓、爽到失神。
  还可以……补偿他。
  用二十一岁阿尔托利的往后岁月,补偿他。
  ……
  ……
  冰箱里,放着满满的一排葡萄汁。
  逐一视图,不同品牌、不同口味、不同包装。
  选中一款从没喝过、但看上去很好喝的。
  酒架上满满都是各种贵价收藏。看了一眼就掠过。
  再打开冰箱,拉开下层,发现了同样满满一排啤酒。
  哈。果然被我猜到了。
  挑中他最喜欢的牌子,拿了四罐,放到餐桌上。
  我靠上沙发,朝外望去。
  类透明玻璃外,橘红色的光芒铺满整个天际线,将视野中所有动植物和建筑物,都染上一层淡色滤镜。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
  受引力作用,奥尔德丽永远保持在克墨斯的固定位置,照不到恒星光。
  所以实际上,现在我看到的“落日”,不过是科技仿真而出的。
  但依然很美。
  脚步声从后传来,是西恩端着做好的菜出来了。
  三菜一汤,外加超大一盘我的茉莉丝椒牛肉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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