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在经过一些无伤大雅的修改和润色之后,我把我的文稿发布出去,果然它又成功。
我的读者赞美我的写作技巧愈发成熟,一次比一次更加惊艳,同行与编辑不断敲字质问我到底为什么那么多天才的灵感源源不断,商业上的合作伙伴赞叹我是文艺界的摇钱树,图书馆也把我所写的流行小说放入库存,学术界认为我的小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为之开了许多篇学术会议探讨我的创作,并真挚地邀请我前去发言——
我的砺市花团锦簇,围绕着我这样一个作家搭建出来的积木城市,我偶尔也不好意思这个城市以我为太阳,因此会构想一些角落里的其他人的故事,我构想那是砺市中的我所写的故事,于是,这就是故事中的故事,故事中的人又去写故事,一层一层环绕下去——所有的故事都以我为圆心转动,他们以为自己的人生精彩复杂跌宕起伏,殊不知他们全都是我的构想。
或许有人仰望星空的时候会想起自己是不是一个幻想中的作家笔下的人物,但她或许只能猜对其中一层,其实她是我笔下人物中的笔下人物的笔下人物……无限循环下去,我构想无数个故事,直到我自己都分不清这个故事到底是我的故事还是我笔下人物的故事。
所有的故事都出自我手,所有的事情都由我创造,大到所有的动物如何繁衍生息,植物几岁枯荣,文明的繁荣与衰落,小到主角穿着什么颜色的裙子,教室外的玉兰花开放了几朵。这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我手里。
我如饥似渴地写着故事,我模糊了创作和现实的边界,我不在乎这个故事到底是我的还是砺市中那个成功的我……现实中的我是如此失败,以至于我在虚拟的世界里花费这样大的心力,构建出一个恢弘的世界。
因为我现实生活中是个失业的女人,并且是因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自己决定辞职,以至于失去了面对现实的勇气。我不敢去面试,怕别人对我评头论足,我不敢化妆,我怕出门之后别人看到我眼线画得不好就对我大肆嘲笑,我也不敢和人用语音说话,怕别人觉得我的声音过于难听……我每天吃得很少,也不社交,不出门运动,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砺市中。
有灵感的时候我把灵感写在本子上,写在笔记本里,随手写在纸条中,有时候我写出我心里想的故事,可我的文笔实在是差劲,写出来也没有人看,我自己也觉得我写出来的版本比起我脑子里的构想逊色了二百倍不止。文笔一点也不通顺,故事结构更是糟糕得可以,而且还提早把悬念释放出来……根本无人在意!
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在脑子中构想,我躺在床上闭着眼,有时候我进入睡眠,有时候没有,不管我有没有进入睡眠,我的脚已经踩在砺市的地上了,我在双月港有我的居所,它虽然不是豪宅,但地理位置太好了,那座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喜欢呆在那里创作自己的故事,在那里,我的文笔的生涩完全消失,我创作出来的所有故事都浑然一体,好像它生来就该是那样。
我就这么写着,有一天我突破了创作的边界,我创作出来的角色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我写作时我意识到真的有人在和我对话,那些人物不再是我的分身,而是单独的个体。我像是坐在河边捏泥人的女娲,耳边传来“妈妈”“妈妈”的欢欣叫喊,我倾听她们的声音,符合他们的意愿,把这些小人的故事融合在我的故事中,我写出了更多的故事,然后,有更多的意志向我抛来。
他们叫我造物主,叫我神,因为我能够聆听每个人心里的诉求,我掌握着所有的命运。
不光是人,每个动物的愿望我也一清二楚,万物有灵,连枝头的海棠也对我诉说微风的力度,尘埃中飘来源源不断的意志,我不再感到孤独。
我的世界无比热闹,和其他人的砺市形成了鲜明对比,我身边传来的声音不是我心里的声音,而是他们的自由意志,我被那么多声音簇拥着,她们不会对我的外貌评头论足,不会知晓我的人生,因为我是砺市自有永有的神,有我才有砺市。所以砺市就是宇宙,在我肉身存在的那个宇宙之外的一个宇宙。
我惊觉我解释了一些物理学无法突破的原理,原来宇宙就是这样诞生的,或许再这样创造下去,我笔下的人物也会写出他们自己的砺市,宇宙就这样分裂膨胀,像是细胞一样增殖繁衍,有不同的功用,所以砺市叫什么根本也无所谓,你也可以叫它三千世界或者别的什么天堂,在各种教条的意义之外我发现了人类的欲望尽头就是创造一个世界,我沉浸在砺市中,作为一个神而继续创作这个故事。
有些神话中的神是单一神,有些就是一大家子,或者很多亲戚关系,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如此。
直到我意识到砺市过于庞大了,里面所有活物和死物的意志都在源源不断地向我传达,我感觉到疲累,进而感到另一种孤独:我的造物并不是我的同类,而我仍然是孤身一人。
于是我诞生了一个念头,我希望能够造一个新的神,一个和我同等的人,共享我的砺市,拥有不亚于我的权柄。这听起来太过矛盾,就像那个经典的悖论:上帝可以造一个自己搬不起来的石头吗?
我不管这些悖论,我就开始了创造。造物的成就让我目空一切,我试图创造出那个和我一样,但不会被我解读的人,我开始疏于回应造物们的祈祷,反正神做什么都是对的,他们的意愿也无法让神消失,而我一个念头就可以毁灭一个世界,让文明重新来一轮。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构想那个我无法理解的造物身上,我在造一个我自己搬不起来的石头,我狂妄地要突破悖论,我开始整日整夜地思考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我在家里每一个角落贴满了设定的纸条,在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写我自己的想法和疑惑。我不敢在砺市中创造这个人,因为我的意志迷失在砺市中,一个微小的念头都会创造出一整个世界,我只能在现实世界,这个只有我存在,我不是神的地方造出和我同等的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谢水流:这是《她从云上来》的正文,共三章,这里是第一章,人称与视角混乱……王墨回,你在看吗?
第26章 没有结局的作家25
即便我费尽心力我也无法做到,我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凭空创造一个人出来,即便我把她的设定写满了整面墙,我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为她约了画稿,但她仍然无法在现实中出现。我开始感到恐惧。
我的砺市从“欲望”变成了“恐惧”,我不敢进入砺市,我怕我关于造物的所有念头产生一个和我预想中完全一样的人,如果我的造物要侵占我的同伴的设定,那我会憎恶我的世界,我的同伴是不同的……所以我不敢入睡,失眠侵蚀着我,我不停地在笔记本上敲出废稿再删掉,充电再充电,一个月过去我的视力下降了一百度,视物模糊,用光了三瓶眼药水,终于去看医生。
医生担忧地对我说难道你过去一个月都没有合眼吗?我不回答她,我不会说话了,我只会和砺市中的造物说话。我习惯了我说话就有权柄,因此我分不清现实世界我会不会也说出一些权威的咒语,比如天打雷劈?我干涩地笑笑,把医生吓到了,她劝我保持充足的睡眠,多晒晒太阳,从医院走出来之后我看见玻璃门倒映着一个骷髅一样的女人,她皮肤白得可怕,神情枯槁,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站在医院门口,眼睛里燃烧着生命的火焰,过了好一会儿我反应过来那是我。
那是现实中的我,孤身一人,没有同伴,我没有创作出自己的同伴。
我闭着眼坐在医院外一公里的某个购物广场中央的喷泉池旁边,那里坐着很多走累了的人,我观察着这些安静的人,试图寻找谁可以成为我的素材,在我的砺市中和我平起平坐,当我的同伴。
忽然一个女人拍着我的肩膀,手里拿着传单,问我信不信上帝。我不和人说话,我抬起头看着她,她吓了一跳,转而用一种同情的,怜悯的语气对我说:“你知道世界是怎么创造而来的吗?”
她坐在我旁边开始传教,好几次保安驱赶她,并对我发出提醒说她可能是个狂热的邪。/教分子,让我不要听她说话。但她年纪大了,保安对她也不敢动粗,她就像鞋底的口香糖一样粘在我身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上帝如何用七天时间创造了这个世界还有亚当夏娃。
说到这里她对我说了一些吓人的话,鉴于这是我的书,我决定不摘录这些,正规的宗教场所也不会承认她的这些话。
也不必担心我,我那时木然地坐着,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对面的这个女人说上帝说话是有权柄的,但祂爱着人类,我心里想我说话也是有权柄的,如果你再和我说其他的神我一定要你好看。
那时的我完全分不清现实和想象的区别,只是安静地听她继续说,作为一个神,以我无边的宽容忍耐着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