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站到了肿瘤内科门口,苏笛停下了脚步。
肿瘤内科总是最安静的,安静到带着一股不管保洁人员清洁多少次也消不掉的消沉。
在化疗室的门口,苏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凳子上的人。
背挺得很直,但因为太瘦撑不起病号服,所以从远处看就好像驼着背一样。
她固执地拧着手上的保温杯,但可能化疗结束后太疼了,所以她拧了三次都没拧开。
“你在哪里?”看了好久,苏笛才点开聊天框,给韩龄发去了信息。
把保温杯放在旁边凳子上,韩龄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看见苏笛的消息,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就想要回语音,但犹豫了片刻了还是吃力地摁下了键盘。
“在去公司路上呢,怎么说?”
苏笛回她:“是吗,你上班的路和去东园路肿瘤医院的路顺路吗?”
韩龄的身影肉眼可见的僵住了,过了几秒,她才转头,看到了肿瘤内科的苏笛。
*
“胰腺癌。”
“晚期?”
由于胰腺癌早期症状较轻,所以很多病人基本都是到了晚期才确诊的。
习惯性地想去找烟,想起来住进来那天烟就没了,韩龄又把手放了回去,低头“嗯”了一声。
“这是术前化疗,还是唯一的治疗方法?”
韩龄却笑起来了,“胰腺癌哪来的这么多术前啊。”
苏笛不死心地问:“医生还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胰腺癌你还不知道么,发现的最晚,走得最快。”
多快?三年?一年?还是……
苏笛问:“最快有多快?”
算了算苏笛的档期,韩龄回答她:“最快可能都看不到《回音》上映。”
世上能有几个人完全接受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头了这个事实,韩龄没法接受,但也已经过了最崩溃的时期。
最初得知消息时的愤怒和难以置信从韩龄脸上逐渐退去,她的眼中只剩下不甘和无奈。
韩龄这一路走来从来当不上“顺风顺水”四个字,从小县城被迫辍学到在申城开始站稳脚跟,从因为被设计欠公司巨额债务到遇到苏笛和她互相扶持,两人都经历过彼此最低谷的时期,也都迎来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是在一切开始走上正规的时候,命运却和韩龄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那些她引以为傲的努力,*其实都是对生命最愚蠢的透支。可都透支到这个地步了,也不见得她得到了天大的好处。
“大富大贵算不上,但马上就要经历人生的大悲了。”
韩龄只觉得命运荒谬得很,但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想彻底垮下来。“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我现在看得开,身体也还没到一步。”
可苏笛觉得她未必要在现在就看开,“只在申城附属肿瘤医院看过吗?”,苏笛问。
看着苏笛,韩龄皱眉,“你想干嘛你告诉我。”
申城附属肿瘤医院是权威,但还有更权威,更有新疗法,新药的地方。
“去安德森癌症中心。”
韩龄的脸色一时变得复杂了起来,好像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但苏笛却又要她去做不确定的尝试。
“美签过期了。有等他出签的时间,我第二疗程都做完了。”
这是借口,苏笛坚持道:“那就加急续签。”
“我不想折腾。”韩龄很明显不想再做无谓的尝试,也不想做让苏笛在这里劝自己。
可苏笛却不依不饶,“不会折腾。”
“我不想死路上你明白吗?”韩龄终于拔高了声音,脸上也因为愠怒而露出不健康的红色。
苏笛没有和她一样拔高声音,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韩龄,问她:“不想死路上,那一个月前你为什么还要去明黎岛替我跑一趟?”
“那不一样。”
扭过了头,韩龄闷声说:“你活头还长着呢。”那口气简直就像是,想在死前多为你做点事一样。
苏笛蹲下身,蹲在韩龄身边。
这是一个示弱并且几近于祈求的姿势,苏笛知道韩龄还有不甘心,也没办法放下她,所以她也是故意想让韩龄心软的。“韩龄,我认识你七年了。我是清楚的,我没有家人,除了你,也没有其他朋友。”
顿了顿,苏笛仰起头来看着韩龄,“所以你叫我怎么接受?”
被苏笛这样看着,韩龄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憋闷地扭过头去避开苏笛的视线。
她既气到了现在苏笛还拿这套来拿捏她,又气自己确实放心不下苏笛。
“你”
堵住了韩龄的话头,苏笛毫无遮掩道:“韩龄,我没有什么能威胁你的,所以如果你不同意,我只能每天都来这里,一直到你告诉我你愿意再试一试。”
几乎要被苏笛气笑的时候,韩龄却又发现苏笛的表情相当之认真,于是她也笑不出来了。
沉默半晌后,韩龄终于松了口,“等这个疗程结束再说。”
*
韩龄住院做化疗,苏笛虽然不喜欢医院,但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她把韩龄转到了医院的国际部,这里病人很少,外人不得随意进入,她来找韩龄也更方便。
这天苏笛刚走进医院,就被人在身后叫住。
“苏笛?”
苏笛一愣,但很快就认出了,这个声音来自于帮自己查到韩龄就诊记录的人。
看着对方的胸牌,苏笛缓声道:“梁副主任。”
虽然被叫做副主任,但她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
梁副主任先是一愣,然后低头笑了笑。
她记得苏笛以前叫她“小梁医生”,的,也记得苏笛以前青涩却警惕的样子。
“这么多年了,眼看着你演了电影,路走得越来越好,我都没想到有一天还会接到你的电话。”
并没有接这句叙旧,苏笛疏离地说:“上次的事,多谢你帮我。”
苏笛不打算在这里过多停留,说完这句后就准备往国际部走。可就在转身的瞬间,她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句:“苏笛,当年替苏家放走你的事,我没有后悔过。”
脚步因此停住,她听到梁医生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不用总记挂着我。”
当年苏家出事后,梁思怡一直受到院长的排挤,原本顺利的职称评定也被一拖再拖,直到苏笛后来在圈里站稳了脚跟,才终于评上了主任医师。
梁思怡不蠢,当然明白暗中帮她的人究竟是谁。
可苏笛否认了她的猜测,“梁医生,记挂你的应该是你现在的病人,怎么会是我。”
知道苏笛不会再与自己多说,梁医生没再问,只是认真地告诉她:“苏笛,你最近还是少来这里吧。”
什么意思?
还不待苏笛细问,两人身后就传来一声,“梁医生——!”
没有解释的时间,梁医生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苏笛,转头答道:“来了。”
*
韩龄目前的化疗后遗症不算严重,所以在去做化疗的路上还能有力气埋怨苏笛:“你别成天来陪我。”
“我一个人来没事,你总是陪着来,到时候闹出点什么热搜你就老实了。”
女明星频繁出入医院,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娱记会写些什么东西。
而且韩龄也很介意自己生病的被消息放出去。
心不在焉地朝电扶梯走去,苏笛说:“我让人留意着,就算拍到也发不出去的。”
两人刚要迈上电扶梯,就听到旁边的扶梯上传来一声惊呼。
是一个推着婴儿车的老人,老人缺乏安全意识,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应该坐直达电梯。他推车上去的时候没站稳,眼见老人要推着婴儿车一起摔下电扶梯,苏笛眼疾手快地按下了急停按钮。
国际部的病人并不多,这番动静一出,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受惊啼哭的婴儿,惊魂未定的老人,围聚过来的路人,苏笛眼前的景象突然纷杂了起来。
梁医生的话让她有些不安,而现在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远处有由远及近的鸣笛,四周有神色各异的病人和家属,但苏笛却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从外面走来的一个人。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性,戴着墨镜,披着披肩,身后跟着几个提着餐盒和小包的人。
不同于同龄女性常留的精干短发,她的长发挽在脑后,露出了一张略显锋利的轮廓。
苏笛甚至记得,墨镜下应该是一双浅瞳。
似乎是感应到了苏笛的视线,那位女士转过了头。在即将碰上视线的瞬间,推着担架的医护人员从门外争分夺秒地跑进来,彻底将苏笛的身影遮去。
苏笛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站在客厅里牵着比自己大几岁的苏明嘉在等自己。
她的神色和面容一样带着疏离,可是在看到自己后,却又没有犹豫地蹲下了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