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初到美国时,许屹的生活几乎和在国内没什么不同,用“简单充实,清心寡欲”八个字就可以概括,每天不是在教室上课就是泡在图书馆看书写论文,平时趁着节假日去城里逛逛就算是他最大的娱乐活动。
和同学熟络起来后,话题逐渐延伸到私人生活,舍友问他:“你来了也有一年了,怎么一直没谈女朋友呢?”
这个问题在大学期间也有很多人问过许屹,包括孙望儒在内。
他一般会回答课业繁重,没有时间,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是在某次孙望儒跟他开玩笑说你不会是还记着大一那次失恋的时候,他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心理。
他想,一个夏天的短暂恋爱也许并没有那么难以忘怀。
他只是太固执了,一遍遍回看那些照片,洗成了一本相册,一次次循环播放那个视频,让自己的精神永远处在有周漾存在的氛围里。
于是思念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不再受他本身控制,它可以很久没有出现,也可以随时随地发生,有时是万籁俱寂的深夜,有时是人声鼎沸的食堂,有时是和良师挚友的某次交谈,每每降临都是毫无预兆,却一次比一次刻骨铭心。
所以,究竟是记忆存在美化滤镜,在不断复刻中影响了他的思想和感情,还是他真有那么喜欢她呢?
许屹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就好像一个盲人在黑夜里走路,时间长了,他开始怀疑到底是自己的眼睛真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其实是个健全人,只是因为在黑暗中待的时间太久,以至于错过了太多光明。
于是他在大三的时候尝试和一个追求他的女孩出去约会,不过,仅仅只是一餐饭的时间,他就决定不再勉强自己,更不要耽误别人。
他的行事风格素来简单高效,不在没有必要的地方浪费时间,一旦确认自己的心意,就不会再为此多虑。
他的世界依然只有数学,至于感情,他选择放任自流。
……
舍友在得知许屹的业余生活如此贫瘠之后,对他说:“哥们儿你不能这样,咱得workhard,playhard,下次我们一起去纽约玩儿。”
许屹想了想,答应了。
他在之后的日子跟舍友出去过几次,舍友玩得很疯,每次都是许屹开车把喝到烂醉的他带回宿舍,当然,也有那么几次是许屹独自回来。
有一次,舍友带着满身复杂的香水味再次出现在宿舍,看着他感叹:“许屹,你简直太不会享受生活,既然不想谈恋爱,你也可以和我一样单纯地享受性爱,这可是上天对人类的恩赐,你不该在最美好的年华浪费这份礼物。”
此时距离十五岁的初恋已经过去了六年,二十岁出头的年龄正是荷尔蒙分泌最旺盛的时期,许屹当然也会好奇也会心痒,每每在梦中把幻想中的事情全都做了一遍,最后一看身下那女孩的脸,就被吓得一身冷汗。
他一方面是懊恼,因为对着十五岁的周漾做那档子事情实在是一种亵渎;另一方面是沮丧,他对自己时至今日连性幻想对象都局限在周漾这个事实感到无可奈何。
过了几天,许屹主动找到舍友,让他去那个假面派对时带上自己,舍友提醒他:“你不会喜欢的,这个派对是偏向sex的,你懂吗?”
许屹说知道。
舍友又惊又喜:“你可终于想明白了!”
他想明白了吗?
许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觉得,或许应该再给自己一个机会,让自己“有可能”解脱出来。
可惜这个“可能”在他认出周漾的瞬间就被碾得粉碎。
在这个美丽的夜晚,他和心爱的姑娘度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在这个他想要寻找解脱的夜晚,他反而比之前陷得更深。
许屹最后带着一张便签纸和一条项链回到了派对。
他把自己喝到烂醉如泥,甚至比舍友的状态还要糟糕,最后只能请了代驾将两人送回。
第二天下午醒来,头痛欲裂,舍友去许屹房间查看他的情况,打开门才发现满屋子烟味,而许屹本人就坐在窗边抽着烟,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舍友揉了揉眼睛,诧异道:“你怎么突然抽这么多?”
在他印象中,许屹几乎不抽烟,只是偶尔为了陪他们才来上一支。
“睡不着。”许屹说话的声音异常沙哑。
他昨晚睡得很不舒服,几乎没有深度睡眠,今天又很早醒来,可是精神却意外得好,也许是那些烟的功劳。
舍友看着他,语气暧昧:“是不是因为昨晚太嗨了?”
许屹扯了个笑:“还不错。”
“哟,进步神速!”舍友来了兴致,“什么妞?感觉如何?怎么没在外面过夜?”
他只回:“中国人。”
舍友很有分寸,没再多问,说:“可以可以,下次还一起吧?”
许屹略略点头,随即朝着窗外吐了一口烟雾,那双望出去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
舍友如约在下一次参加类似派对的时候带上了许屹。
那晚,许屹尝试和不同的女人喝酒聊天。
有个女人问他,你喜欢什么类型?他说不知道,女人说那你总谈过吧,你前女友什么样?
他在醉意朦胧中回忆了一会儿,说:“她这个人很坏,非常坏……她不是一个好恋人……可是我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她。”
那个晚上,他尽量做到麻痹自我,调动自己的情绪,却始终无法投入,他像灵魂出窍一样对着那个试图和别人调情的自己感到恶心。
他最终什么也没干,和舍友打了声招呼,一个人提前回到了宿舍。
合上房门,关掉所有灯光,打开平时用来看电影的投影。
他拿了一罐冰啤酒,躺倒在地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背后是冰冷的墙面,对面的幕布上是周漾的脸——
十五岁的周漾,青春洋溢,热情真挚。
“哈喽哈喽,没想到是我吧,我来猜猜看你要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不会要很久以后吧?”
…
“许屹,我喜欢你。”
…
“所以,不、准、忘、记、我!”
循环过无数次的视频在放大之后,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播放,仿佛观看的那个人没有记忆,也没有厌倦的时候。
“哈喽哈喽,没想到是我吧……”
…
“我喜欢你。”
…
“不、准、忘、记、我!”
…
不准忘记我。
“啪”的一声,喝到一半的啤酒罐被扔到幕布上炸开,然后掉落在地,最后咔哒咔哒滚回到他的脚边。
幕布上,液体顺着幕布满满往下浸染,形成了一条黑色的眼泪,正好挂在那张明媚的笑脸上。
她明明在笑,却好像在哭。
许屹看着那张流泪的笑脸,痛苦地阖上眼睛。
可是周漾欢快的声音还在房间里不断回响,就和他的记忆一样,切除了画面,还有声音,剥离掉声音,还有触觉,剔除掉五感,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是那个夏天在他身后奔跑的人影,是落满阳光的房间里秘密的亲吻,是牵手时的奇怪心动,是分别时的不舍难过。
那是一种无法具体阐述,所以无法具体遗忘的、种种细节的集合体。多年以来,它们始终盘踞在他的脑海,让他所有前进的努力都变成了徒劳。
她就这样霸占了他的整个青春期,又蚕食了他的青年期,让他长久地陷在回忆里,反复舔舐那个她带来的甜蜜而又痛苦的伤口。从此伤口再也未能愈合,它变成了他身体里畸形的一部分。
终于有一天,他尝试着像个正常人一样去谈恋爱,可是周漾就像毒品一样,让他在尝过之后就再也无法从别处获得爱情的欢愉。
也想自甘堕落纵情声色,既然爱情得不到,那肉体的高潮总可以吧?
可是周漾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她不仅偷走了他身体的渴念,她还偷走了他完完整整的一颗心脏。
那个短暂夏天的回忆带着更多丰盈的细节涌入他的脑海,他像做着梦中梦一样在年少和成年的混沌中拼命奔跑、拼命逃离……
光怪陆离中,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前方幕布上的视频还在继续——
十五岁的周漾看着他,说:“不、准、忘、记、我!”
他苦笑一声,垂下头去。
我没有忘记你。
因为我没法忘记你。
我是如此痛恨自己忘不掉你。
网上流行说,在漫长虚无的生命长河里,人只活几个瞬间……可是,人不可能仅仅靠这几个瞬间活一辈子。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他也该往前走了。
许屹后来花了三天时间完成了一场极限自驾游,他开着车,独自驾驶了三千公里,从这片土地的最东面一直开到了最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