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周漾和刘莉莉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办公室里只有赵乐一个人在。她俩把好吃的堆到桌上,才发现桌上放了一篮装得满满的枣子。
赵乐翻看买来的食物,笑着说:“哟,今天有口福啊,这么多好吃的。”
刘莉莉问:“这枣子哪儿来的?”
赵乐说:“许屹送来的。”
时隔五天终于听到这个名字,周漾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没到吃的季节吗?”
赵乐说:“上午送来的,他知道我们快走了,特意挑了已经熟的采下来。你尝尝,味道不错的。”
枣子泛着红,咬一口,脆脆生生,带着清甜,比周漾上次硬生生扯下来的不知道要好吃多少倍。
周漾默不作声吃了好几个,不经意地问赵乐:“这篮子是许屹的吗?”
赵乐看了眼:“啊?是的吧,他一起送过来的。”
周漾“哦”了一声没说话,找了个空的塑料袋,把枣子全部倒了进去,然后拿起篮子对刘莉莉说:“莉莉姐,我去把篮子还给许屹。”
刘莉莉刚把几袋吃的分了分,拿了一些准备去教室给学生们吃,顺便把照片也发下去。听见周漾这样说,笑着说:“你俩又合好啦?”
周漾说:“本来也没吵架呀。”
想来许屹家和学校离得不远,路上都是人家,并不偏僻,刘莉莉便没有反对,“好像连着几天没见到他了,那你替我们跟他说声谢谢,早去早回。”
周漾答应着,拎着篮子出了门。
说来也怪,适才还阳光灿烂的天空忽然飘来几片乌云,天色阴沉沉的,连空气都变得潮湿起来。
这是下雨的前兆。
周漾不由加快了脚步。
还没走到许屹家,就看见他家门口围满了人。
周漾好奇地走近去,只听得人声鼎沸,乱糟糟一片。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见许屹就站在热闹中央,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牵着他的那头大水牛。
周漾拨开人群走进去,一直走到许屹面前。
“你怎么了?这几天跑哪儿去了?”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可是许屹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她。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垂着头,瘦弱的身体线条更加嶙峋,手臂上青筋凸起,隐隐屏着力,像是在压抑某种即将爆裂的情绪。
站在他身旁的两个中年男人正在说话。
一人不耐烦道:“你们到底卖不卖?不卖就早点说,真是瞎耽误功夫!”
另一人急忙拉住他:“卖的卖的!”这人转过身对许屹道:“价格昨天就已经谈好了,你赶紧放手!”
被训斥的许屹一言不发,瘦弱的身躯坚持挡在水牛和买牛人中间。
一个上了年纪的爷爷劝他:“屹娃子,你就听你大伯的吧,不卖牛哪里有钱看病噻?”
大伯许章荣再次开口,语气严厉带着警告:“许屹我告诉你,不管你答不答应你都得放手,你得知道这牛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们家也有份!”
围观人群声音此起彼伏。
“哎,这孩子怎么说不通呢!”
“是说啊,脾气这么倔,跟他那个爹一模一样!”
“要我说,章荣直接把这小子捆起来得了!”
许屹终于有所松动,他抬眼,暴露出原本被睫毛遮住的湿意,“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跟你商量有屁用?你口袋里就有钱了?”
“我可以去借……”
“你找谁借?你还在上学拿什么还?谁肯借给你?”许章荣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奶奶上次住院花了一千多,这次说什么都得动手术放支架,起码得准备五千。要不是万不得已,大伯能把这牛都卖掉吗?”
“我知道。”许屹握紧拳头,“可是我已经在打工了……大伯,能不能再想想办法?这笔钱我来还。”
他胳膊上凸起的血管隐隐泛着青色,在天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人群里冲出一个身型健壮的妇女,大声吼过来:“屹娃子你这话说的,合着是我们家在欺负你吗?!你爹妈死得早,你奶奶生病哪一次不是我们家拿钱出来?!你既要我们想办法,还说你来还这笔钱,你是要别人戳着我们的脊梁骨骂吗?”
她走到许屹身边,虽然心里憋着气,但还是忍耐着好言道:“以前你爷爷去世,是我们家操办的后事,这两年你奶奶生病,还是我们家在出钱出力,你好好想想,你大伯大娘是真的不容易!说实在的,你爹妈死后,你奶奶有点什么吃的喝的都往你这送,我们说过什么了?我们家里也有三个孩子,都要张嘴吃饭的。今天卖这牛,我们更不是要贪你什么,实在是家里拿不出钱给你奶奶凑手术费了!屹娃子,你在这里心疼一只畜生,你怎么不心疼心疼你躺在医院里的奶奶呢?”
一行清泪瞬间从许屹脸上滑落,他伸手用力擦去,通红的双眼望向身旁的大伯大娘,他轻声道:“我没有。”
许章荣看他半晌,叹了口气,手掌重重按在许屹的肩头,放软了语气:“许屹啊,你打小就成绩好,也听话,大伯知道你是最懂事的孩子,你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懂事是一副沉重的枷锁,框住人所有的自我感受和需求。许屹没有说话,他不堪重负地垂下头去,终于,他手臂缓缓举起,把手中的绳子递给了买牛人。
一旁的水牛还对它的命运一无所知,又大又圆的黑眼睛满是懵懂。它望着许屹,固执地往他身边走了走,贴在他的身旁,像往常一样用牛角轻轻蹭他。
许屹浑身僵硬。
他什么都没有做。
买牛人接过绳子用力去拉,可是无论他怎么使劲怎么下命令,水牛都黏在许屹身旁纹丝不动。
他的耐心早已耗尽,随手扬起手中的鞭子朝牛背抽去,只听“啪”的一声,一道血印赫然出现在牛背上。
“你别打他!”许屹拦住他,嘴唇无法自抑地颤抖,“他会走的。”
买牛人瞪圆了眼睛骂道:“会走就他妈快点!老子跟你们浪费多少时间了?”
许章荣赶紧出来打圆场:“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许屹,你快点把牛弄走!”
许屹努力蓄起精神,他伸出手去,缓缓抚摸着水牛的头,声音被绝望挤压过后变得无比沙哑。
“牛哥听话,你得乖一点,才能少受一点苦……走,快走……”
几年相处下来,水牛早已能听懂小主人的指令,它原地站了会儿,虽然不解,但还是向外迈开了步子,只是步伐极慢,一步三回头。
走到篱笆门外时,水牛的两只前腿忽的跪倒在地,又不动了。
许章荣大骂一声赶紧过去,可是走到水牛跟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两只乌黑硕大的牛眼睛正在不断往下淌水。
许章荣也呆住了。
这头水牛来到许家已经十来年,一开始跟着许章荣,后来兄弟夫妇双双去世便留给了兄弟的独子。
牛这种牲畜最为温顺,打它不叫,骂它不怨。许章荣见过水牛活泼天真的小时候,是他亲手一鞭子一鞭子挥下去教会了它耕地。
下地前,它会主动走到犁头前套上犁具;在稻田里干活,一天下来四条腿被蚂蝗吸得全是血淋淋的洞,也一声不吭。如今主人要榨干它最后的价值,用肉身换钱,它也只是跪坐在地,默默流泪。
都说万物有灵,庄稼人何尝不知道不卖耕地牛的道理,只是人生在世有万多不得已,有时候连人自己都活得像个牲畜。
想到此,许章荣硬起心肠去拉绳子。
众人看得惊奇,纷纷围拢过来。
僵持还在继续,连围观人都开始叹息,更有鬼神论者劝许章荣把牛领回去算了。许章荣听得心烦意乱,冲许屹招手:“还是你来!”
许屹走到近处,脚步沉重仿佛灌满了铅。
他蹲下身,长久地凝望水牛的泪眼,伸手帮着擦去。
天空已被乌云彻底笼罩,昏暗中逐渐开始飘起雨丝。可是空气中的闷热不减,雨丝落到脸上瞬间就要蒸发飞走。
窒息感,无望感——熟悉的情绪笼罩住许屹,压得他透不过气。
是否贫穷和苦难会永远伴随着他的生活?是否这样的无能为力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
是他不够懂事吗?是他不够努力吗?
他起早贪黑地学习,利用一切空余时间下地干活、进砖厂打工,可是一切都没有好转,一切看起来都和从前一样。
他依然没有长大,他依然如此弱小。
除了眼睁睁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喧哗声中,少女清脆的嗓音突兀地出现在人群中——
“五千块够了吗?”
世界仿佛安静一秒。
他抬头,看见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走到身边,一脸认真地望着他。
连雨丝都在空中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