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如果你不喝,我现在就走咯?”
  周野软硬兼施,周池盯着周野昏昏沉沉。他觉得自己是一艘漂浮在海洋深处的船。
  它随波逐流,找不到方向。
  一觉醒来,周野骤觉四肢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周池的床太小,他只能俯身趴在周池的床边。原想倚靠一时半刻便好,或许是这一路风尘仆仆令他沉睡许久。
  周野打了个哈欠让眼眶充分湿润后才点亮被他随意扔在地板上的手机,竟然已经是清晨六点。
  他缓慢伸出僵硬的手揩拭眼角分泌的几滴眼泪,又用力揉了揉眼珠。脖颈酸痛得令他不禁回想起那段很想遗忘的记忆。
  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眼周池,未曾想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他哥对视。
  “你……哥你什么时候醒的?”
  周池半倚着枕头,姿态比周野还略显僵直。神色也不尽是不可思议,还有些许的迷惘与痴醉。
  他的声音仍带着发烧后的沙哑,望向那双一汪清澈明亮的眸子,喃喃开口,“才醒,你怎么在这儿?”
  周野四肢缓慢活动一会儿,他站不起来,只能伸直腰杆朝周池身上靠去。
  空调毯纤薄,带着周池的温度。
  周池的眼睛闪烁不定,下意识往里挪动。一只温暖的手掌触摸到他早已发汗的额间。
  周野摸了摸周池,又摸了摸自己,自故自地说,“欸好像不发烧了。”接着又对周池来了一句,“你等我去帮你倒杯水。”
  周池喉间干哑,现下确实需要一杯水润润嗓子。只是他犹恐自己病入膏肓,周野不是第一次在他梦里出现。可从来没有像这次那么随意,那么真实。
  一杯温水灌进胃里,周池仍是开口问那个周野并未回答的问题。
  “阿野,你怎么在这里?”
  “你可以到蓉海来,我就不能来冷水吗?”周野迅速接过周池手中的空杯放在一旁,说完便去拉开遮得屋内不见天日的窗帘。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四处都弥漫白茫茫一片。
  窗帘一拉开,周野才发现原来帘子后面不是窗户,是两扇巨大的推拉门。
  许是外界的白雾令周野下意识认为空气中的含氧量足够高,他轻易便推动了其中一扇。
  冷水果然适合宜居,周野心中又得出这个结论。
  他站在周池家中的阳台,俯瞰整个中心花园,眼睛都被这片小森林染得发亮。空气中的含氧量他检测不出来,但这种晨间清新的微风,与不断传来的布谷鸟叫声令他觉得十分惬意。
  伸起懒腰的周野轻而易举便瞧见在这个一览无余的阳台角落,摆放着几颗苟延残喘的多肉。
  他记得,它们有名字,是冰灯玉露。
  他也记得,乌清的冬天,周池在他的病床前问他喜不喜欢,以后也可以养几株。
  周野鼻头微微一酸,他知道他与周池之间必须要将那块坏死的腐肉生生割去,才能从中破茧重生。
  他不要他的容器再为了他变得奇形怪状。他要他的容器和他最契合,也最寻常。
  他从口袋掏出一包最近常抽的烟。滤嘴被轻巧地捏爆,星火带出的一缕青雾从烟头跳升。咖啡混合烟丝原本的气味绕过肺部从鼻腔缓缓吐出。
  一支烟过后,周野才回到室内。他将推拉门重新合上,头微微下垂,发觉周池竟仍保持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周野又环视周围,最终只能将书桌旁沉重的靠椅搬到周池床边。
  周池默默凝望周野,见他最终在自己的面前翘起一只腿坐下。周野似乎已经脱胎换骨。他的弟弟变成了幼时随性的模样,不再唯唯诺诺的周野浑身都会发光。
  “哥,你阳台的多肉马上就要被你养死了。”周野陈述道。
  他见到周池慢慢将目光放得很低,“我知道,可能我不太会养。”
  “你按时给它浇水了吗?”
  周池又看了他一眼,真挚地回答:“我按照养护说明去做了,但结果就是这样……”
  “有没有可能是你太过小心翼翼,所以它才娇气。少一点爱护,它就情愿摆出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给你看。”
  头脑仍有些发蒙的周池并不能完全理解周野的意思。周野话锋一转,又问:
  “为什么?为什么生病还要喝酒?”
  周池逃避周野的眼神,只好抬手揉了揉一边的太阳穴,又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轻声说:“我只是得了一场小感冒,都没事了。”
  “哥,你从来不会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吗?工作也是这样?还是,只对我这样?”
  冷静又步步紧逼的周野,周池甚少得见。他不禁有些哽咽,“重要吗?现在回答这些问题。”
  周野吐气时带出胸膛的轻颤,周池竟完全不看他。他们不再能用眼神交流。
  “不重要吗?”他带有发泄的情绪,追问:“哥,你后悔吗?我们这样,你后悔吗?”
  周野目光中升起的熊熊大火传到周池的眼里,不出片刻,兀自被那片寂寥的湖泊吞噬了。
  周野气急,他只是佯装出转身要走的样子。却不曾想,周池在他身后淡然地问:
  “那个男孩,是你新的天地吗?”
  第62章
  周野眉间蹙紧,瞳眸跟着声音微微转动,转身并未立刻回应周池。
  两人似乎都没有挪动目光,他们像在穿透彼此。时间细细流转,一眼便是万年。
  相对而言,周池一改平日里素来的沉稳,他显得有些急不可待。他这么了解周野,因此在没有从周野的眼神里看到否认亦或者惊诧的神采时,他的情绪似乎很难再受控制。
  “哦……这样吗。”周池自问自答,继而又说:“你回去吧,我都好了。”
  他的脸顿时煞白如纸,从周野的角度望去,眼前的人脸颊肌肉都在轻微颤抖。
  也许是额头凸起的青筋过于明显,他抬起手,用手腹用力地搓揉。周野看到那块皮肤肉眼可见的红透了。可他似乎还嫌那只手不够,因而不得不抬起另外一只。
  他早就不再看周野,他颓败得不堪一击。
  他低垂的眼眶,有若隐若现的湿润。不出意外很快便能涌出眼泪。
  周野觉得很罕见,但他一点也不想见到。
  于是周野唯一能做的便是低下头,重重地摇晃。喉咙发出声音缓慢而破碎,“不是的,我没有。”
  等周野重新抬头时,他又看不清周池的脸了。他从小就很会落泪,所以他情愿泪水盈眶的是他自己。
  房间空旷而寂静,只有书桌上的时钟一下又一下,转动得震耳欲聋。
  几次深呼吸后,周野稍稍冷静下来。但他觉得两人此时的氛围并不适合继续交谈,他又将方才拉至一半的门打开。
  “后悔……每时每刻我都在后悔。后悔隐瞒你,后悔当初撇下你,后悔总是给你带来痛苦。可是,就像阳台的植物,我怎么都养不好……”周池哑声回答。
  扶在门把上的手用力握紧了,身后传来这几句难得的坦白像一支麻醉剂,周野的呼吸一时间停滞,全身开始发麻。
  可他知道他需要尽可能维持这场不可多得的局面。
  周野看见周池已经将双手放回身体两侧,原本煞白的脸上勾勒出一抹牵强的笑。
  “阿野,是我做得不好,保护不了你。”
  “哥,你总以为瞒住我便是保护我。自己承担一切,把我装进你的保护罩内,我就可以安枕无忧。”周野靠着门,用尖锐的把手抵住手心继续说:“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像个被蒙蔽住双眼的瞎子,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结果呢?哥,你瞒住我最后的结果于你于我是最好的吗?你想要的从来不尽力去争取,还是只有我,你觉得可有可无,没必要尽力?”
  “……不是,你从来都不是可有可无。对不起,是我一直,自以为是。”
  这不是周池第一次对他道歉。周野也曾经听过周池在他病床前的喃喃自语。
  房间过于空旷,周野觉得这句道歉久久萦绕耳畔。
  那块腐肉已经被他用钝刀生生切开了口子。只需要全部剜除,他就可以朝周池迈出几步路,走向他。
  于是周野说:“我需要,也可以同你一起承担所有事情。行吗?哥。”
  “……嗯。”周池迟迟出声,他的神色仍然沉重,像一团抹不开的浓雾。
  “那么,你可以诚实回答几个问题吗?”
  那团浓雾不减反增,沉沉低语道:“你问。”
  “手臂好了吗?”
  周野知道自己上次已经问过了,周池也已作答。只是他害怕周池说的不是真话。
  “……大体上算是好了。”
  “是骨折,根本不是风湿吧?”
  “……嗯。”
  二人流动的气息仿佛依稀可见,这样的一问一答分明是对峙。
  “来过蓉海几次?”
  周池没料到周野会问出这个问题,但他又为周野这么问而平添窃喜。他稍稍挪动一下身体,让自己靠在床头的后背更加挺直,才叹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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