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裴玄忌,你总有一日,会被这些所谓的心善,无用的仁慈,以及泛滥的同情所伤害,以至万劫不复!”
  “我们走!”
  裴千峰说罢,带队扬长而去,甚至连匹马都未有给他留下。
  十二岁的裴玄忌就这么被自己的父亲扔在了风寒天冷的山林中。
  当落阳带走最后一丝余晖,整座山林的光亮都被沉黑所替代,刮在身上的夜风也开始刺骨透寒,而最可怖的是,幽森的林间会时不时传来几声类似于野兽的嚎叫,小狐狸的尸体暴露在荒郊中,散发出鲜血的气味,丛中似是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野兽啃嚼肉骨的动静。
  小玄忌怕得不得了,他的眼睛在晚上看不见,所以他不敢乱动,甚至连埋了死狐的勇气都没有,他抱臂蹲躲在角落,恐惧,饥饿以及被父亲抛弃的孤独感和哀痛几乎快要将他淹没,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助落泪,默默思念自己已然过世的娘亲。
  第二日一早,是二姐瞒着裴千峰,策马赶来接他回去的。
  裴玄忌仍旧不明白自己当时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姑且,算是多了一点点恻隐心罢了。
  但从那以后,他不再在裴千峰面前谈及他的真实想法。
  当他也能够冷漠地拔刀斩杀一个他国的细作,只为换取父亲的一丁点赞赏之时,裴玄忌甚至以为,当初的他,已经被自己亲手抹杀了。
  可如今,他的一些,原有的恻隐之心在遇见云知年后,好像又被勾了出来。
  他想…他想试着拉云知年一把。
  他不喜云知年的自轻自贱,不喜云知年的麻木不仁,不喜云知年的孤弱无依。
  更不喜云知年就像那只受伤的狐狸一样,无人相救,最后只能落得个身死宫中的凄惨下场。
  *
  所以,当江寒祁再一次强调,谁都可以,只是云知年不行时,裴玄忌依旧寸步不让。
  他同君主的两相对峙很快就引起在场群臣的纷纷议论。
  明面上看,这一君一臣,地位本就不相等,根本就没有商榷的必要,可细细想来,这裴玄忌身后站着的是裴家,而江寒祁有什么?一干子寒门出生的清士稗官,不成气候,所以此番相争便怎的看,怎的透着股别扭怪异。
  且君臣争执的焦点,还竟在于一个太监。
  云知年这时也觉察出了不对,江寒祁凤眸下视,露着眼白,分明是要发怒的先兆,却偏发不出来。
  裴氏军力强盛,所治陇西地界也同大晋统一前的若干小国接壤,如今小国虽灭,其故国子民,残余旧部却无不收归于陇西,势力之雄厚,并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人所能得罪起的。
  他抖了抖唇,想要说些什么,一直旁观的钟后倒是先发话了。
  “既然裴参军坚持,祁儿依了他就是。”
  “一个奴才罢了,裴参军就是向陛下要去了,也并无不妥啊。”
  钟后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一下,一下敲打着面前的桌案,似笑非笑地望向江寒祁,“祁儿,莫非…你舍不得?”
  “母后说的是。”
  大抵是明白自己终究争不过裴玄忌,江寒祁只能顺势妥协,他以手扶额,斜觑向云知年,“既如此,你就过去好好服侍裴参军和小郡王,若有差错,朕唯你是问。”
  “是。”
  云知年恭顺应声,退至裴玄忌身侧。
  擦身而过时,恰犹若清风拂面,裴玄忌甚至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淡淡的皂角清香味。
  可脑袋却好似依旧昏沉。
  这昏沉一直在持续。
  年宴宣告结束,一众臣子在宫人带领下前往大殿进行驱邪仪式。
  而神官一番掐算道,江旋安八字特殊,须于三日后的吉时进行驱邪,这也就是意味着,作为陪同江旋安进宫的裴玄忌,须在宫里逗留三日之久。
  于是,云知年在前引路,带裴玄忌和江旋安来到宫里的一处空殿先行安置。
  “因后宫人少,此处是闲置下来的,平常无人居住,卧房统共有两间,小郡王住里间,裴参军住外间,奴才会在外头守着,殿外也有其他宫人侍卫,若有何需要,裴参军尽管吩咐。”
  白皙修长的指尖拢住点燃的烛心,空殿明堂被重新照亮。
  裴玄忌看了眼点火的云知年,回眸却瞧见两间房中的床榻上,竟是早已铺好了新换的被褥枕头。
  不是…无人居住么?
  裴玄忌虽然昏沉,但仍保留了一丝警觉,他侧眸望向云知年。
  对方的脸被澄黄的灯火镀了层蜜色,柔柔的,分不出何情绪。
  前来打扫的宫人陆续离场。
  江旋安却仍未从惊吓中回过神,一边哭一边冲到云知年跟前,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道,“哥哥,我不是灾星…你帮我同叔父说,帮我同叔父好好说…”
  云知年点头,抚着江旋安圆滚滚的脑袋安抚。
  小孩子哭累了,又嚷着犯困,还不让云知年走,非得云知年寸步不离地拉着他的手才肯入睡,所以,当云知年终于哄江旋安睡着时,已是约摸过了夜半。
  天色很晚了。
  雪已停歇,被留下的臣子们大抵也是做完了所谓的驱邪仪式,云知年透过轩窗,能瞧见宫道边走过三两成群的臣子,一个个对于今夜的变故同遭遇俱是缄默不语。
  四下安谧无声,唯剩碎雪压枝和烛火烧响的哔剥的轻响。
  云知年起身,熄了江旋安屋里的灯,走出殿时,却猛地脚步滞住。
  裴玄忌正裸着上身,对窗而立。
  月光越窗,在烛火的映照下,勾勒出少年背部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和硬朗姣好的身姿。
  裴玄忌听到脚步,回过头,看了眼云知年,忽扬手将什么东西远远抛来。
  “伤药。随身带着的。”
  裴玄忌言简意赅。“你刚刚受了伤,拿去用。”
  第24章
  因不知裴玄忌扔来的是什么,所以云知年下意识就接住了。
  一个瓷瓶,瓶身温热,依稀残留有裴玄忌的体温,瓶盖处则散发出一缕很淡味的药香。
  云知年默默将瓷瓶搁回桌上。
  “裴参军还有何吩咐?若无其他要事,不如早些休息…”
  话未说完,手腕就竟就被人抓了住。
  裴玄忌眼神明显有些滞缓。
  晕厥感并未因为吹了冷风而消散,反而更重了些,连带着眼皮也沉,裴玄忌脚步微顿,身体却是往前倾着,像是要努力将眼前的人看分明。
  云知年感到自己脸颊的皮肤几乎就快要碰到裴玄忌浓长的眼睫以及挺翘的鼻尖了。
  灼热的气息将他层层围困。
  两人脸对着脸,云知年憋住气,甚至不敢太过用力呼吸,害怕失礼,就很小心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
  结果刚迈开半步,裴玄忌就欺身两步追上。
  硬朗结实的胸膛肌骨隔着他身上那一层薄薄的宫袍布料,若有似无地贴了上来,云知年感到自己的心腔仿佛是漏跳了一下,但下一刻,却又更加快速地跳动起来。
  向来淡然自若的云知年,第一次,在一个并不相熟的男人跟前,慌了神。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云知年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喉头发干,停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开口,“裴,裴参军…”
  “奴…奴才…不…不需要…”
  裴玄忌的一双半醉半昏沉的明眸,从云知年惊惶的脸上上下扫过,“怎么不需要?”
  “他,他方才…踢了你…”
  云知年僵住身体。
  江寒祁对他的虐打责辱,经过整整三年的习惯,早就刻镌进了他的血肉,融进他身体成为一部分,他甚至已经进化到,能够在江寒祁扬手之前,就先行闭上眼睛默默等待疼痛的降临。
  他从未在意过,或者说,他根本就不配在意。
  可如今,被裴玄忌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就好像是水面上那些佯装平静的泡沫被猛地戳破,四散飞溅,搅开一池春水,晃荡不休。
  “你会痛啊。”
  裴玄忌神色迷惘,他微侧过脑袋,像是在思考。
  “你受伤,会痛。不上药,伤好得慢,就会一直痛。”
  “若是严重了,他…他又会让姚越来替你医治罢?”
  “可姚越那个臭小子…”
  裴玄忌面露冷意,“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你用我的药。”
  云知年偏过脸,细巧的眉骨轻轻皱起。
  贝齿几乎将下唇咬出了血。
  云知年的声音也似是含了血,又沉又闷。
  “奴才命贱,死不了的。”
  “也不痛。”
  “且…且我受了伤,向来不喜上药,裴参军,请你莫再强求。”
  他伸出手臂,想要推开面前挡拦住他的裴玄忌。
  然而,冰凉的手刚触到对方滚热的皮肤,就又被按回去。
  两只手就这么都被制住了。
  云知年被裴玄忌彻底锁在了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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