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裴玄忌语气平淡。
  将一些不甘和委屈很巧妙地抑制住了。
  他年岁虽然不大,但从小被下放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心机城府自是有的,所以他绝不会轻易向旁人表露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江寒祁的人。
  心头又起了莫名的躁意,裴玄忌正转身欲走,远远却传来江旋安清脆的呐喊,“裴三!裴三!你在哪?快过来帮我!”
  *
  肉乎乎的小团子从苑林另一头跌跌撞撞向两人冲来,因为跑得太快,几乎一头栽进雪堆中。
  云知年上前,扶住江旋安。
  裴玄忌则挑眉,很不客气地问他道,“怎么?你那只小纸鸢又缠树上了?”
  “不,不是!”
  江旋安上气不接下气,圆圆的眼眶却已然变得红澄澄,“是,栓纸鸢的线,线断了!”
  他抬起手,指向上空,“纸鸢飞跑了!”
  日暮钟晚,穹空碎星。
  雪色中,果然有一只彩色纸鸢,拖着半截断了的长线,歪歪扭扭地迎着风,越过朱色宫墙,飞过碧瓦琉檐,消失在茫茫无垠的天际,化作黑点,再不消见。
  “怎么办呀?”
  江旋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只纸鸢,直至看不见后,终于忍不住哭道,“裴三!我还没有放够呢!”
  “就让它飞走罢。”
  裴玄忌同云知年也循着江旋安所指的方向,目送纸鸢飞离。
  裴玄忌忽然说道,“说不定,纸鸢自己想要飞走呢。”
  不算是什么安慰的话语。
  可还是很成功地让江旋安止住了哭声。
  云知年没有说话,只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眼光仍驻留在那片苍空。
  “纸鸢…也会想要飞走吗?”
  云知年低低呢喃。
  “会啊。”
  裴玄忌很肯定地说,“纸鸢也不喜被绳索捆住,他也会想要飞走,想要寻求属于他的自由。”
  “现在,他做到了。”
  “所以,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云知年身形微震。
  一人侧眼。
  一人抬眸。
  视线交错间,云知年感到自己的心好像又很重的跳了一下。
  原来方才,在心腔内滚涌着的陌生到让人无法抗拒的情绪,根本就不是什么错觉。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见寝殿那边灯影摇晃,人声嘈杂。
  这话头便被生生咽回。
  裴玄忌目力极好,自也瞧见,一干人正簇拥着君主,徐徐走来。
  江寒祁回宫了。
  “走了。”
  裴玄忌扯过江旋安牵住,大踏步向宫殿行去。
  化雪的地面,汪着水洼,军靴碾踩而过,发出铿锵声响。
  云知年则独身沐在风中,仍有些痴地,指尖却是再一次刺痛了掌心。
  第21章
  五日后,年夜。
  裴玄忌这是第一次入赴宫宴。
  摘月楼布置堂皇富丽,朱红长毯一铺至底,千盏寿禧天灯高悬明垂,来往宫人穿梭席间,面上俱含笑带喜,为赴宴诸者施酒布菜。
  坐于最上首玉阶明台之上的江寒祁,座榻旁有一新得的美人正贴身软语侍奉着,裴玄忌瞥去一眼,除了那个美人外,并无旁人伺候了。
  裴玄忌遂收回目光,敛眉压下不耐烦。
  他向来最是不喜这人情应酬,虚伪讨嫌至极,只江寒祁一再下令邀他赴宴过年,还安排江旋安与他同席,求请关照,他为人臣子的,也不好拂了君主兴头,只能勉强应下。
  本来这裴玄忌是地方府州受邀入席的,身份官位自是比不上京城中原有的朝臣勋贵,他的位置也被安排在下首,靠近几个从其他州府来的参军都尉,都算是同僚,相处也还自得。
  偏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拉住他便问他可是那陇西节度使裴千峰家的三公子。
  裴玄忌不认得这位自称是裴家世交叔伯的兵部尚书,僵着笑脸,正不知要如何作答,已有数人闻声跑来,纷纷朝他巴结敬酒。
  “原来是裴三公子!”
  “早就听闻裴三公子今岁入京述职,想必这也是裴老将军的意思,裴氏显赫,若肯竭力辅佐陛下,实乃我大晋之福!大晋之福哉!”
  “裴老将军的意思如此明显,以后还有哪个节度使胆敢不行军令,不服天威?”
  “哎呀,裴老将军之子果然是少年英硕,气度不凡,裴三公子,想当年老夫也曾同那裴将军征战沙场,剿杀叛王,细论起来也算是有同袍之义!裴老将军没来,这杯酒你可定要替你父亲喝下去啊!”
  这群人热烈之至,舔着个老脸围住他,尽说些他闻所未闻,难辩真假的往事,就差将“我小时候抱过你”挂在脸上了。
  裴玄忌实在不好推脱,只好连饮几杯。
  清酒下肚,烧得腹部微微发起了烫,幸而他酒量不错,轮番被灌过一轮也没有立时醉了,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恰逢此时,君主江寒祁开始行祝酒辞,原本环绕不去的老臣们纷纷散去,裴玄忌得以稍坐歇息片刻。
  他接连揭开案几上的一排瓷盅,结果全是各式各样的酒。
  便张望着,想唤人换茶过来。
  “啧,真没用!”
  坐在一旁的江旋安幸灾乐祸,正夹着一大块裹着喷香藕粉的肉丸子往嘴巴里塞,还不忘同裴玄忌斗嘴道,“才喝这么一点儿就要醉了!你不是常说自己千杯不醉吗?”
  裴玄忌一双漆黑剑眉拧了拧,没有说话,还在自顾寻人。
  江旋安继续喋喋不休,“喂,裴三!你不会是在找哥哥罢?他前几日病了,被叔父勒令留在寝宫,今日没有过来。”
  这茶还没换过来,酒的后劲就有点儿上来了,裴玄忌以手撑额,精眸轻闭,薄唇微启。
  “你再多嘴…”
  “看我回去如何收拾你!”
  裴玄忌声调本就低沉,又因喝多了酒而语速放缓不少,便比素日更有压迫之感,听起来,像极了是会随时杀人谋命。
  江旋安生生打了个寒颤。
  忙不迭将碗里的几只肉丸统统吞下,顾左右而言他地啐道,“真好吃!真好吃啊,回阳义后,我得让郡王府的厨子也好好学学,这宫廷里的菜式可真是好吃!”
  裴玄忌方才半掀眼皮,重新回望向上首君位。
  宴中要献歌舞,江寒祁身边的美人已经下去准备了,此时又换了个面生的小太监顶上。
  仍然不是云知年。
  *
  礼数尽,丝竹起,歌舞齐毕,群臣举杯,恭祝君主万岁,江山永固。
  江寒祁嘴角噙笑,正欲回贺,那钟后却姗姗来迟。
  钟后穿着华贵,妆容雍丽,由一众宫人簇拥,鱼贯着步入殿堂,架势摆得颇大,只她到底已历高祖皇帝、先帝、以及江寒祁三帝,年岁颇长,便是再如何精心打扮,看人时那上翻的浑浊眼白,还是尽显老态龙钟。
  而那失了子的康妃也陪伴在侧,搀扶钟后,面上哀哀戚戚的,同殿内欢庆祥和的年节气氛格格不入。
  江寒祁放下酒杯,面沉似水。
  其余臣子见状,亦安静下来,向钟后行礼。
  江旋安瞪着一双黑豆豆眼,小小声对裴玄忌道,“又是这个老太婆!上次叔父带我去向她请安时,她就借我的事责骂叔父,我不喜欢她!”
  裴玄忌提醒道,“她是你祖母。”
  江旋安梗着脖子说,“祖母又如何?又不是亲生的!你看,她一来大家都不说话了,大家都不喜欢她!”
  不喜欢,却又不得不畏惧。
  裴玄忌默了下来。
  大晋建于乱世,诸小国是由钟寿圣陪着高祖皇帝,以铁骑生生荡平的,如今河山安宁,社稷繁胜,也是由钟家人的血肉铺垫而成的,钟后在朝中的声望地位其实远超江寒祁这个君主,事实上,几大分据节度使中,除裴氏外,也大多同数后党。
  “祁儿啊。”
  钟后环顾四周,从那些噤若寒蝉的面孔一一扫过,似笑非笑地发难说道,“今夜宫宴怎不派人知会哀家,莫不是嫌了哀家弃了哀家,认为哀家不配过来啊?”
  江寒祁的表情变了几变,但最后,还是极恭顺地从高台首座步步而下,他亲自搀扶起钟后,将她带到那个原该属于自己的上首位置,和言道,“母后言重了。”
  “朕只是担心冬夜苦寒,母后熬不下这长宴,所以才想着不让母后操劳,好生歇息。”
  “那康妃呢?”
  钟后依旧不满,指着已然开始低头拭泪的康婉,“怎连康妃也不知会?宁妃犯了疯病也就罢了,康妃刚刚历经丧子之痛,你怎能不多加宽慰安抚?怕不是…”
  钟后的目光定定,语调陡然拔高,“被什么妖孽迷了心魂罢?”
  方才伴君献舞的美人,“嘭”地一声重重跪地,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太后…太后饶命…”
  “来人,此女魅惑君上,秽乱宫闱,拖下去,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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