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节拍 第151节

  人是利益动物,每个人身上的背景、利益、欲望,在陈宁霄眼中构成了一张地图,清晰明确地指向每个人最终的目的地。也因此,不仅程岩岩可以为他所用,今天的伯母、司徒静、陈定舟,就算一万个不情愿,也都必会按照他写好的剧本演下去,因为他了
  解他们——比他们自己更了解。
  少薇默默地听完,勾唇笑笑:“你也不怕他们谁不买你这账,当场拆穿?”
  陈宁霄眼眸微冷,轻描淡写:“不怕。想鱼死网破的话,就鱼死网破。”
  动物界,历来是弱小者更擅长摆出龇牙咧嘴殊死抵抗之姿,用来博弈或逼退强大的对手,但很可惜,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弱者。游刃有余地设计,看着每个人不情愿却不得不向着他设计好的反应靠拢,更有趣。
  循着步道往园内深入,直到手上传来潮热之意,少薇才发觉她一直被陈宁霄牵着手走。眼看前面要与人相迎,她第一反应就是抽手出来,但谁知她越抽,陈宁霄却越牵得紧。
  “你快点,等下被人看到……”少薇瞪着眼睛,声音惊慌。
  陈宁霄不由得哼笑一声:“你说什么?”
  “等下……”少薇循着惯性开口,但蓦地就没声儿了。
  “这园子里谁消息这么不灵通,没有被通知到你和我的关系?”陈宁霄实在气定神闲。
  “……”
  他们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牵着手,与对面人迎面而遇,双方皆礼貌地一颔首,错身而过。
  少薇掌心冒汗,有种恍惚感,从他生日时对朋友圈子的公开,到现在对他身世圈子的公开……太快了,快到她感到不真实,也比她所有的幻想都还要更不可思议。
  她喃喃,蹙着眉心:“太快了,陈宁霄。”
  这不是她心虚胆怯的不安,而是这样巨大的举动,从未降临过她人生中的确定感,让她惶恐,让她觉得,命运已经在哪里匍匐好,要给她一击。
  陈宁霄低眸,就着夜色,笃定地回应她:“不快。我们之间,拥有六年。”
  他们没有去那间水榭用餐,而是牵着手,在盛怡园四处散步。隐约有晚香玉的香味顺夏风送来。
  陈宁霄中间打了个电话,继而带少薇去了一间凉亭。茶香袅袅间,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转过脸来。
  少薇识人本领强,惊呼道:“奥叔。”
  奥叔却不记得她了,请她和陈宁霄入座、斟茶,饶有兴致地问:“你给我看的那些摄影作品,真的就出自这位姑娘之手?”
  少薇不明就里,直到陈宁霄附耳:“反正知道他会在,就提前约了时间,顺便把你作品发了些过去。”
  少薇:“……”
  什么时间管理大师,她不是就游魂了两天吗……
  “看来crena女神,果真是女神。”奥叔惊人之语。看到陈宁霄脸上的意外后,他总算心满意足:“我知道你想瞒我,找的都是没发布的作品,不过摄影就和画画、写作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dna,而天才的dna就更是过目难忘、鹤立鸡群。”
  他是绝对的前辈,少薇忙摆手谦逊:“您别这么叫我,这都是粉丝叫着玩的。”
  “我知道你,摄影协会派人来喊你入会,你说你没有钱,交不起会费,所以不入。”
  少薇忍不住想挠额头,这样可以不那么尴尬。
  陈宁霄挑眉,意味深长看向少薇,勾唇抿笑不语。
  “你笑什么……”少薇在桌底下踢他。
  陈宁霄执杯,略敛笑,正经:“没什么,只是在想,这么别致的理由,也就只有你想得出。”
  这么旁若无人,奥叔不由得咳嗽起来。他对昆曲没兴趣,故而错过了那出戏,但从散场至这会儿,到处都在传。以他对陈宁霄冷酷游离风格的了解,他不觉得他是会出这种风头的人,但此刻见了两人,他又觉得情有可原了——这么出众的女伴,硬藏,是违背心意,迫不及待昭告天下才是本能。
  老话讲文人相轻,但奥叔很乐于提携后辈,道:“就算宁霄不给我引荐你,我也一直在关注,从ig上就开始。”继而他蹙了下眉,迟疑道:“不过你回国来转向时尚摄影,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奥叔得过普利策奖,风格偏人文纪实,时尚摄影玩概念,商业性强,且整个环节并非完全是摄影师本人说了算,这是他不屑的。他关注少薇,就是因为她镜头下多姿多彩的街头,让他仿佛又重回年轻时,再看了一遍世界。转投时尚摄影,令他疑惑,也令他惋惜。
  他说完这句话,不知道陈宁霄在桌子底下捏紧了少薇的手。
  “本来想拍战地和第三世界纪实……”少薇抿唇笑笑。
  她的生命经验,令世界上那些生命困境无比强烈地诱惑着她、赋予她使命,但她的个性,却又让这些困境无比强烈地伤害她。战争,死亡,病痛,衰老,伤残,流血,贫穷,饥饿,痛苦,恐惧……这些人性的弱,曾令她镜头颤抖,令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那么纯粹:她究竟是抱着要将这一时刻记录下来、传递给世界真相的决心在拍,还是在品尝痛苦、将这些生命困境景观化地在拍?
  在思考清这个问题之前,她远离了这一最严酷的题材,而选择了城中村等稍微温和的主题。
  这一切,陈宁霄都知道。
  他见过她不顾一切扔掉相机蹲地痛哭干呕的样子。
  奥叔作为艺术名流,跟上层人打惯了交道,陈宁霄的一个眼色、空气里的一丝凝滞,都足够令他意会过来,转移话题。
  他最终道:“以你的水平,办展绝对有资格,不过,我得看看你的作品厚度。”
  说不激动是假的。少薇很想问问他,你还记得那年你说,很期待看到我拿起相机后的样子吗?虽然那时的她对未来没有任何信心,但这句话,却时不时回响在她耳边,成为种子。
  但他既没有第一眼就认出她,那她也不必续这一前缘、牵强附会了。这是她的果决与酷处。
  少薇只是微笑着,克制着内心细微的战栗,点头:“我整理好后发——”
  一声尖锐的轮胎刮擦声和剧烈的碰撞声,骤然传来。
  他们虽离声源远,但位置高,听得清也看得清。三人俱起身,凭栏眺望,眼见着园子里众人如下雨天前的蚂蚁一般,惶惶然而没头没尾地四处张望、奔走、交头,整座园林骤然大亮——原来铺了明灯,只是为了氛围才只点小灯。
  人声远远顺风送上凉亭。
  “出车祸了!就在门口!快,打120!有孕妇!”
  这后三个字,让陈宁霄和少薇都是脸色一变。
  第106章
  司徒静承认,在她第一次遇到陈定舟时,她就有种被命运砸中的感觉。
  那天她在颐庆播音大学的团委办公室待了一下午,核对着即将到来的某项校团委活动的流程和台本,起身出来接水时,看到身着白衬衣的陈定舟正和他们院办公室的某位领导谈笑风生。
  她外形亮眼,又比旁人有更一份自觉的端庄,令她看着比周围那些女同学都要贵很多。陈定舟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三秒。
  工作一直到了傍晚才结束,有人来团委喊吃饭,就这么当着她的面调侃了几句,司徒静于是知道,刚刚那交错一眼的男人,是本地一个望族的二公子。他的兄长走仕途,他的弟弟走学术,他则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再往上翻翻,那可真是名人辈出,文盲都听过他几位族亲。
  司徒静在学校食堂前又遇到了他。这一次她主动走上前去,落落大方地说了一句:“又见面了。”
  陈定舟后来告诉她,他正是喜欢她这份自信,用北方人的话来说,就是“劲儿劲儿的”,有意思。
  嫁进陈家,她花了很多力气。这样家庭的人,男男女女的婚配都是种资源,若是取她这么一个小镇姑娘,是浪费。陈家老太太看不惯她,看不惯的理由和陈定舟喜欢她的理由是同一个,“劲儿劲儿”的。老太太说她心比天高,不谦逊。
  老太太还说她这样的人,被命运打压了半辈子,一旦出头就容易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会将自己得到的一切看作是自己应得的,而不是上天或别人赐她的。而人一旦欠缺敬畏心就容易行差踏错。
  但老太太宠这二儿子,陈定舟也肯为她使劲,司徒静终究还是嫁了进来。家里上下个个出身都比她高,但确如老太太想的那样,她不觉得怯、低人一等,心里想的是,你们这些人出身高又怎么样?还不是跟我一张桌子上吃饭。
  司徒静这辈子都厌恶她妯娌大嫂,自视甚高的劲儿,去百货扫货,明明有保姆跟着,非要她提包。进什么门、跨什么门槛,她不动,别人就休想。她觉得她大嫂很阴的,拿捏人用的都是巧劲儿,那种不舒服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往外抱怨,别人还会反过来说她小心眼,劝她大度。
  司徒静劲儿劲儿的,知道大嫂的痛处,专拿自己和陈定舟的自由恋爱说事。
  大伯哥陈定澜此前有个自由恋爱的女友,成分不好硬是被拆散了,这往后才有她这位大嫂的事。听说大伯哥的钱夹里还压着这位前女友的一寸照。整个圈子都知
  道的事,司徒静如何不知道?遂爱上了在大嫂面前说自己是怎么和陈定舟谈恋爱的,如何约会,吃饭时如何腻歪,如何过纪念日……大嫂怨她嫉她,在她身上投射了对那位前女友的怨恨,司徒静是懂的,所以才报复得准。
  司徒静在陈家的地位,随着陈宁霄的到来而改变。因为陈宁霄从见世的第一天起就漂亮,陈老太太爱不释手,开始讲话识字后,又展现出了非比寻常的天赋,直接成了老太太心尖上的一个。
  也是这时候起,司徒静发现了丈夫在外沾花惹草。
  不能说是发现,因为这苗头两人恋爱时就有,但司徒静告诉自己要抓大放小,切记成为个善妒的妇人。但成婚后,陈定舟眼见着是变本加厉了,借着应酬、出差三天两头不着家。司徒静吵过闹过冷战过,不可能有用——陈定舟有什么软肋在她身上呢?司徒静从那时起开始学着隐忍,因为闹得太凶的话,妯娌大嫂会知道。司徒静完全能想像出她会如何冷笑奚落她。
  直到后来,陈定舟找上了司徒静在台里的后辈黎康康。司徒静将永远记得那天,从她走进省台的那一刻起,所有目光就都粘着她,若有似无,如影随形。演播厅,陈定舟送的巨大花束惹眼无比,没人敢上前去翻开贺卡看一眼,那上面写的究竟是哪一位主播的名字。
  司徒静最后仅剩的一些“劲儿劲儿”,让她做出了携女离家的动静。电视台的工作也辞了,因为丈夫的情人正在逐步取代自己,她要用主动退出战场来成全自己的体面。
  这之后的漫长二十年,她逐渐不再“劲儿劲儿”,而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和丈夫情人同桌吃饭,学会了在妯娌大嫂面前低头聆听教诲,也学会了比任何人都坚定地维护着圈子里的一切。她已经不是那个闯进来处处新鲜处处带劲的小姑娘,而是倦怠的、双目垂阖的卫道士。
  二十年太久了,比较起来,她也只不过幸福过三五年。
  人说兰因絮果,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为这天底下所有的爱情结局大抵都这样,还是她急功近利,挑错了人?奥迪轿车的氙气大灯将前路照得雪白一片,也照亮了对面奔驰车内眯眼、抬胳膊挡脸的乘客与司机。
  陈定舟脸上有怒容,大约很少受到这样的冒犯。坐在副驾驶的年轻女人,则还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
  不搞出私生子,是陈定舟给她的承诺,有陈老太太、陈家大伯在场签字为证的。是陈定舟必须要给她的遮羞布。它已经符号化,仪式化,象征化,像面旗帜。战争中,旗帜再破,也得竖着,没有人会想着这面破了大不了再扯面新的。不是的,旗帜倒下了,就代表输了。
  高跟鞋踩死油门,引擎咆哮,转速表到底,轮胎在碎石铺就的道路上打滑,飞溅出石沫,打穿灌木绿叶。司徒静扶紧了方向盘,双目死死地盯着对面。
  她不确定陈定舟是否看见了她癫狂的双眼,是否会为他在晚餐时丢下的那一句“看看你养的好儿子”而后悔。
  威胁她?从那年将陈宁霄留在陈家的那天起,她眼前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一个弃绝了一切只为最终胜利的女人,没有人可以威胁。
  她的车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上去。
  剧烈的碰撞声响起前,司徒静亲眼看见了自己丈夫眼里升起的暴怒和恐慌。对死的恐惧让他显得如此软弱、丑陋、扭曲,司徒静很多年没笑,但在着彼此大灯交汇出的下了雪般的世界中,她笑起来。
  “砰——!”
  气囊弹起,巨大的血腥味从胸膛溢至口腔,司徒静在失去意识前,奋烈地掀起眼眸,想要看看自己是否已一雪前耻。
  120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陈宁霄和少薇从假山上的凉亭下来,两人都不是爱看热闹的性格,但路边模糊的一句“有孕妇”,让两个人都顿时脸色一变。
  跑到盛怡园门口,救护车、交警车的红灯交汇闪烁。乌泱泱的人群在看到陈宁霄后,自动自发地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剧烈变形的车头已很难辨认车牌,但相撞的这两台车,陈宁霄都认识,都坐过。
  “你是家属?哪个的家属?听得到我说话吗?”
  有谁在耳边反复说着什么。像隔着水,不真实。
  两秒后,陈宁霄收回目光,看向交警。
  他的目光冷静疏离得让交警反而一愣。
  “我是家属。”
  交警向他投来同情目光,例行公事汇报:“奔驰司机当场死亡,请节哀;副驾驶的孕妇目前已经送去急救,肚子里孩子……”
  “另一台车呢?”陈宁霄打断他。
  警察一愣,陈宁霄淡淡地、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母亲,那是我父亲。”
  现场蓦地鸦雀无声,交警也像是被噎到,写字的笔狠狠一停顿。紧接着,四周嗡声如水纹,层层扩散开来。这些人物们看着尚在勘探、记录现场,试图还原事故过程的交警,心里已经比他们更率先还原出了事件真相。
  总觉得空气中有硝烟味,后来变成口中的铁锈味,但陈宁霄没有察觉,感觉从出生来就这样。灯从四面八方照过来,雪白的红色的蓝色的,执笔记录问话的交警,像隔着层玻璃罩子被放大被模糊的议论指点声,那些飞蚊一样躲闪着又欲停他皮肤叮他血的目光。擂台赛。困兽场。他是这赛场上唯一的选手,唯一的兽。躬了脊背,垂首默默站着,但不知道要跟谁去赢。
  倏然,他感到自己冰冷僵硬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什么活的、软的、小的东西。这活的软的小的东西勾住了他的手指,继而捏了捏。
  很微弱的热度,但成为了陈宁霄面无表情的、锈掉的躯体上唯一的热源。
  陈宁霄僵硬地扭过头来,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地辨认着眼前的这张脸。倏忽间,他习惯性地笑了笑,毫无血色的唇勾起,眼睫也垂下来,有了些温柔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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