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村外 第9节
王珩见我急了,颇为识时务的接过账本:「不错不错,不愧是馄饨小西施。」
哼,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余气未消。
屋内忽然安静了,似乎有一股莫名的暗流在我和他两人之间涌动。
沉默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王珩没撑住,带着三分无奈三分无助四分无辜,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角,含着哀声道:「我不会哄人,你笑笑吧。」
我扭过头,不笑。
他咬咬唇,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忽然弯下腰来,与我四目相对:「不然,我给你表演一个绝技吧。」
话音刚落,他的两道柳叶眉竟然像活了一般,双双扭动起来,仿佛是海上的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仿佛是高耸入云气的山峦,忽隐忽现,绵延不绝。
「哈哈哈哈——」
我登时就憋不住了。
这、这、这也实在太可乐了吧!
王珩见我笑得前俯后仰肚子疼,一张脸瞬间红透,但这红也掩饰不住他的三分得意。
「幼时我调皮,常常惹我长姐动怒,但每次我都能以这招『眉飞色舞』逗笑她。」
「你长姐定然很疼你吧。」
笑够了闹够了,我平静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与他面对面坐在凳子上,缓缓道。
提到少夫人,王珩的脸上露出几丝笑意:「我娘亲没得早,自幼是长姐教我、养我。她长得极美,性子又好,于我而言,长姐如母,万不能弃。」
「竟是这样。那把你逐出王氏的是?」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有后娘就有后爹?」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后娘不慈,爹也不做人啊,怪不得呢。」
这事儿我听得多了,乡下有很多狠毒的后妈,给亲儿子吃饼,给继子吃糠,都是因为穷。
只是没想到,豪门望族里的后妈,不缺吃不缺穿的,也这么缺德。
王珩笑:「骂得好。其实我很羡慕你,你的家人都很好。」
「那是自然,」我一向以我的亲人为傲,「你别看我爹那么倔,但我娘接连生了我和秋妹,眼看就断了香火,连村里人都暗地里戳我娘的脊梁骨,我爹却从没对我娘说过一句硬话。还有我奶,厉害是厉害,但心眼可好了,我们村有个要饭的懒汉,叫周大愣,虽说我家也不富裕,但每次周大愣往我家门口一站,我奶就颠颠地跑去给他拿点干粮,从没嫌弃过的。」
「嗯,我长姐说,有你们护着芝安和安芝,她很放心。再过两个月,我还要去趟塔山,我想这趟把两个孩子也带上。」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带着他们俩?那可是塔山啊,六百里地之外的塔山!」
王珩也若有所思:「此事确有不妥,只是我长姐很是惦记儿女,我实在是不忍她日夜受思念之苦。芝安也倒罢了,是个男娃,可安芝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与我们同行多有不便,还得有个知根知底的、她熟悉又信任的、性子沉稳细致的、年龄与她相仿、能与她同吃同住同玩的人在一旁看护着才行。」
我:「……」
这世家子弟的八百个心眼子呦。
你直接报我陈春妹的生辰八字就得了呗!
王珩七月份要去塔山,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
虽然他说兴国公那边什么都不缺,可马奶奶和我奶,自五月份就开始缝制棉衣棉裤和棉帽子了。
除了衣物,成套的笔墨纸砚和书籍;腌肉干、干野菜、坚果等吃食;治冻疮、风寒、腹泻的各种药材;红茶、绿茶和野菜茶;加上能想到的各种日常用品,林林总总差不多要装满一辆马车。
这马奶奶还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呢。
经过几夜的失魂落魄,还真被马奶奶想到了。
「别忘了把书院奖给芝安的那本字帖带上!让他祖父和父母也跟着欢喜欢喜。」
芝安小小年纪,却在诗文上极具天赋,前不久在书院的一次月考中,诗文得了第二名,夫子奖了他一本自己私藏的字帖,据说是什么前朝书法家亲笔所书,很是珍贵。
马奶奶这是要炫耀啊!
王珩亲自到桃水村,请求我家能让我陪着安芝和芝安去塔山一趟。
按理说,我这么大的姑娘,明年就要及笄了,是不宜跟着商队出远门的。
但是王珩有所求,平素我奶和我爹又对他的人品赞不绝口,所以最终全家一致同意,只是对我百般嘱托,一定不能太过抛头露面。
多虑了,真的是多虑了。
我这样在泥巴里长大的乡下丫头,从小连屁股都露过,还在意这点头面吗?
王珩很忙,他如今天南海北地做生意,据说做得还挺大,也不知背后究竟靠的是谁的势力。
我没问过,但隐约听马奶奶说,他的外祖家还是很看重他这个嫡外孙的。
吃过午饭,他提出告辞,我奶遣我出门送送。
我将他送到村里的大槐树下,张寡妇恰巧正拉着她家五岁的小儿子在树下玩泥巴。
「呦,春妹,这是你没成亲的女婿吧,我瞧见他来三回了,回回都没空着手,咋没听说你定亲的事儿啊?」
见我走到近处,张寡妇嬉皮笑脸地朝我一顿瞎嚷嚷。
那嗓门高得,恨不得全村人都能听见。
我朝她哼哼了两声:「嫂子,今儿你是吃饱了饭,撑住了?」
「呦,小丫头片子还挺牙尖嘴利的,你这小女婿不错,比你姑妈家那个儿子强。」
她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明明我不爱听,却还叽里咕噜地聒噪。
而且她说的这些话,没头没脑,平白让人生厌。
于是我登时就翻了脸:「这是新头发又长出来了咋的?要不然,我喊我奶再过来给你薅一薅?」
「陈春妹,小小年纪,别不知好歹啊!」
「呸!有那工夫去找你野汉子,让野汉子知你的好歹吧!」
别以为桃水村的人都是瞎子,看不出她是因为有了外心,才不顾自己汉子死活的!
张寡妇气急,想冲过来跟我闹,但一看我身边的王珩,又讪讪地停下来,拉着儿子愤愤不平地走远了。
王珩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绸缎长衫,腰间还挂着玉佩,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
张寡妇没出息,只敢骂庄稼人,却不敢惹贵人。
「扑哧——」
嗯?
我尚在怒气中,扭头一看,王珩居然在笑。
「你傻笑啥?」我皱着眉问。
王珩伸手一指张寡妇的背影,颇为得意地冲我摇了摇头:「我在笑,连一个泼妇都比你识货。」
我:「……」
有病吧!
被一个养野汉子的泼妇识了货,你有啥可骄傲的啊?!
第7章
七月盛夏,商队出发,去往塔山。
王珩虑事周全,这次不仅请了一个常年去塔山做生意的掌柜为伴,还请了四个镖局的镖师同行。
我和芝安、安芝同坐一辆马车。
沿途,我撩起车帘想看看风景,却一眼看见了骑着马紧紧护在马车周围的王珩。
「小舅舅你好威武啊。」
见他穿短衣踏长靴,背后还斜插着一把宝剑,我忍不住笑嘻嘻地开口夸他。
谁料他却傲气地白了我一眼:「谁是你小舅舅?我今年才十七!」
我趴在车窗上,故意噘嘴:「我也不想叫,但萝卜不大,你长在了背(辈)儿上了啊。」
再说,谁问你年龄了?!
「那也不能瞎叫。」路途漫漫,他也闲着没趣,与我斗嘴。
「那日后我叫你什么?」
他略思索:「就叫——哼,随便你吧。」
我立即朝他挥挥手,向他露出了耀目的大白牙:「那,『随便你』,车上的两个小家伙饿啦,咱也走了半天的路,去哪儿打打尖啊?」
「咯咯咯咯——」
嗯?这荒山野岭的,谁家的老母鸡放出来了?
扭头一看,是安芝在捂着嘴乐,芝安也一副拼命忍笑的模样。
哈哈,原来不是老母鸡,是两只小鸡崽在笑话我啊。
有一条官道是从燕州到塔山的,但这条官道不太好走,沿途净是山川,少有大车店,所以商队便经常在山林间吃饭休息。
生火架锅、烧水温饭,我见附近的林子里有新鲜野菜,还麻利地采了几把,拌了一个小凉菜。
铺上油毡,拿出碗筷,摆上饭菜,我们四人围在一起吃,其余人则三五成群地在别处各自搭伙。
芝麻饼配拌野菜,再喝下一碗加了腊肉干的热汤,浑身都暖呼呼的。
虽然如今是夏季,但越往北走,天气越凉快,尤其是在树林旁,山风一吹,居然还有点冷。
「布衣暖,菜根香,热汤滋味长。」
喝饱喝足后,王珩惬意地往草地上一躺,望着蓝天白云,颇为感慨地道。
我笑:「这就满足了?给你。」
说罢,我自兜中掏出一根细杨枝难掩得意之色地递给他。
他惊呆了,百般佩服地接过:「你居然还带着剔牙签?怪不得车里的包袱那么多,你是出门还是搬家啊?」
「还说呢,你瞧安芝这口小破牙,牙缝子贼大,吃点肉干就塞牙,不嚼杨枝能行吗?」
安芝笑嘻嘻地拿了一根杨枝,放到嘴里嚼啊嚼:「大姐姐你真好,你照顾安芝一辈子好不好,日后也不要嫁人。」
芝安是兄长,他气急:「不嫁人,咋生儿育女,没有儿女,日后谁给大姐姐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