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出书版) 第2节

  走廊狭长逼仄,灯光昏暗,卫生状况堪忧—不知是因为住户们不注意卫生,还是因为不远处垃圾掩埋场飘来的恶臭,走廊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尿骚味。
  117号房位于走廊尽头,赵亚楠一推开木门,几人就被明亮的探照灯照得眯了眯眼—全屋二十平方米左右,单间带卫生间的布局,家具只有一张破旧的单人床和一个简易无纺布衣柜。
  房间虽破,但住户倒是很注重隐私—房间的玻璃窗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宣传单。当下是晚上,尚不明显,如果是白天不开窗,屋子里怕是必须要开灯才能活动。
  眼睛适应了强光后,张国栋环顾四周。从窗外飘进来的雪融化了,湿漉漉的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烟蒂、槟榔渣、一次性塑料杯,整个房间就像一个久未清理的垃圾场。床头摆着一只满是破洞的行李袋,拉链损坏,起球的毛裤从中露了出来,裤腿上满是脏兮兮的油污,看上去久未清洗。
  看着这老鼠都嫌脏的居住环境,肖敏才忍不住感叹:“什么人能在这儿住下去……”
  “肖队,看看这个……”赵亚楠俯身从门口的简易操作台上取过一个物证袋递到众人眼前。物证袋里装的是几个一次性针管和使用过的废弃塑料杯。
  张国栋皱了皱眉问道:“吸毒人员?”
  赵亚楠点头:“嗯。这应该也是他把窗户贴上宣传单的原因。”
  张国栋微微颔首,再往前一步,死者就出现在了眼前—尸体歪着头,胸朝下背朝上横趴在距床尾不到一米远的卫生间出口处;尸体目测为男性,年龄40至50岁之间,身材矮小干瘦,上身已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下身穿一条土黄色长裤;右脑侧面深凹变形,疑似遭受钝器敲砸,鲜血与融化的雪混合,整个房间的地板一片血红。
  肖敏才戴上手套,撸起死者的袖子,发现死者的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叹道:“这么多针眼……毒龄不短啊。”
  赵亚楠点头:“初步判断,至少十年以上。”
  “死亡时间呢?”
  “法医结合尸斑和肝温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概是今天凌晨零点至一点之间。”
  张国栋点头,很快发现床头有一个蚊香盘大小、裂成两瓣的玻璃烟灰缸:“这是凶器?”
  “是。我们询问过旅馆的老板娘,这个烟灰缸并不是房间内原本的物品。它的来源我会派人追查。”这种小旅馆即使配有烟灰缸,大多也就是塑料材质的。而且从新旧程度来看,也和这个房间格格不入。
  赵亚楠把烟灰缸翻过来,在背面缺口处,可以清晰看到一片血迹:“法医初步推测,死者是被人用烟灰缸猛烈敲击右脑脑干部位,导致颅内主动脉出血而亡。”
  “死者生前与人发生过打斗吗?”肖敏才问道。
  赵亚楠摇头道:“按理说应该是,但我们检查过死者指甲和周身各处,暂时没有发现他人的皮屑和纤维组织,不过不能排除凶手在行凶后进行过清理的可能性。”
  “痕迹检测有什么发现吗?”肖敏才心头有种不祥的预感。
  老刑警的预感很灵,果然,赵亚楠无奈道:“窗户没关,地面被融化的雪水浸泡,不太好采集脚印,我们也没有在烟灰缸上提取到有效指纹,推测疑犯很可能是戴了手套作案。”
  张国栋面色凝重:“身份查到了吗?”
  “死者在旅馆登记的名字是彭大毛,一九六九年生人,现年47岁,汉族,籍贯湘西。”赵亚楠看了一眼资料,“根据老板所言,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三个月。我已经安排人提取指纹去核查了,应该很快就有更加全面的信息。”
  “嗯,抓紧。”张国栋沉凝几秒,很快追问,“昨晚这楼里一共住了几个人?有没有人听到异响或者发现异常?”
  “除了老板以外,昨晚一共只有三名住客,一个是来妇幼保健院产检的孕妇,两个是来人才市场找家政工作的外地人,她们都说没有听到什么……”顿了顿,赵亚楠指向门头,“旅馆大门和走廊都装了监控,技术队已经在排查了。”
  张国栋扭头看了一眼—117房间门口走廊上方就有一个枪式摄像头,就拍摄角度来看,就算房里进了只老鼠也能拍到。
  赵亚楠还要接着汇报,一个侦查员小跑上来,冲几人一个敬礼,道:“张副局长,赵队,啊,肖队也在……死者的案底提取到了。”
  “什么案底?”几人一头雾水。
  “各位看看这个……”赵亚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翻出了一张刚刚在案发现场拍摄的照片递给张国栋。
  张国栋倒吸了一口凉气—照片中死者双眼被一根不知从哪里撕扯下来的黑色布条蒙住,凶手用力过度,尸体本已惨白的颧骨和额头处被布条勒出了一条红色尸斑。刺目的灯光下,被打上死结的布条尾部湿哒哒地耷拉在尸体干瘦的脖颈上,像一条趴在上面吸血的蚂蟥。
  “‘12·7’杀手?!”
  03
  八年前,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七日。
  那天的星港也跟今天一样,下了一场多年一遇的大雪。凌晨三点,时年32岁的星港市居民秦世聪,在星港大学女生宿舍附近的岚山巷内,被人用汽油浇体活活烧死。死后,其尸体同样被布条蒙眼。
  这个发生在闹市区的恶性凶杀案,令市局乃至省厅震怒。当时还在市局刑侦支队担任支队长的张国栋当即组织警力深入调查,但案发现场破坏严重,警方没有采集到有价值的线索,就连岚山巷路口的摄像头也没有拍到疑犯半点儿踪迹。
  至于那根蒙眼的布条,经检测成分为日常服装上最常用到的棉和腈纶混纺面料,判断是凶手随手从自身衣物上撕扯下来的。
  以此为线索,警方在查阅了相关民俗资料后,发现湘省西南地区的多个偏远乡镇都流传着类似传说:给枉死之人蒙眼,能让其找不到回“阳间”的路,无法化成恶鬼复仇。
  在对秦世聪生平的走访调查中,警方发现,秦世聪生前风流成性,喜欢夜场生活,不仅同时交往了多名女友,还因为情感纠纷闹过几次不大不小的矛盾。警方初步判断,死者很有可能是因为之前的情感纠纷被人报复,且凶手有可能为湘省西南地区人士。但警方未在秦世聪的社会关系中发现符合条件的嫌疑人。
  至此,案件走入迷雾。
  四年后,也就是二〇一二年五月十七日,星港市区再次发生一起恶性凶杀案—时年48岁的烟草公司副总段黎明,在自家别墅内被人勒颈身亡。法医在尸检过程中发现,死者血液中含有大量枸橼酸西地那非、丁香、桂心、淫羊藿等所谓的催情药成分。而且,与秦世聪案一样,死者同样被布条蒙住双目,只是这一次,布条为红色雪纺面料。
  与四年前的案件相仿的是,案发现场依旧没有采集到疑犯的指纹或脚印。但警方在调取段黎明别墅大门的监控视频后发现,死者当晚八点左右开车进入别墅车库,当时车上坐了一位穿红裙的女子。
  可惜的是,由于进入别墅时疑犯坐在车辆后排,监控只拍到了红裙一角,且并没有拍到此人离开别墅的画面,所以警方无法获取该名女子的其他体貌特征。
  不过在后期的调查走访中警方发现,死者段黎明私生活混乱,不但因嫖娼被拘留过,还利用职务之便违规招聘了三名女性进入其单位文工团,且最后都发展成了情人。就连案发地点的别墅区,也是位于星港出名的“二奶村”—也就是所谓“成功男人们”包养“金丝雀”的地方。
  基于两起案件受害人的相同之处,警方决定将两起案件并案调查,并成立了“12·7”连环凶杀案专案组。同时专家也再次对疑犯进行了画像分析—凶手很有可能是一个活跃在中高端阶层男性社交圈的女性。
  但无奈的是,虽然警方经过了大量排查,也对两个受害人的社交圈进行了详细比对,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致使案件再次走进了死胡同。
  倒是媒体通过道听途说,得知两个受害人花花公子般的生前所为后,添油加醋一番,给凶手冠以了“渣男杀手”的称号,以博眼球。
  由此,“渣男杀手”这个绰号,一度成为星港的流行语,就连不少情侣彼此间开玩笑,都会用这个称呼来打趣对方,说是感谢彼此不杀之恩。
  04
  房间内灯光愈发刺眼。
  肖敏才皱眉道:“这么个吸毒人员,还能跟秦世聪和段黎明一样,和不少女性发生感情纠葛?他们的社会阶层也相差太远了,真的是同一凶手所为吗?张副局长,会不会是模仿犯案?”
  张国栋没有接话。作为当时专案组的主要负责人,他到现在都清楚记得两名死者的详细背景—第一个死者秦世聪,父母承包建筑工地起家,本人属于典型的富二代;第二个死者段黎明条件更好,生前是某大型烟草公司副总,开的是豪车,住的是独栋别墅,中年离异,标准的钻石王老五。
  但眼前这个叫彭大毛的毒鬼,明显不属于上述阶层。
  思忖几秒,张国栋问赵亚楠:“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也不能确定,不过……”赵亚楠快速翻看了刚拿到的资料,在上面画了几个红圈,“这是彭大毛的犯罪记录,真要说起来,他和前两名死者的确有一个共同点……”
  资料上被赵亚楠圈出来的,正是彭大毛的犯罪记录,记录显示秦世聪、段黎明、彭大毛都曾因嫖娼被警方拘留。
  “这……这难道是……妓女杀嫖客?!”
  不知是谁说出来这个推论,在场刑警们的脸上都出现了复杂的神情。能进总局刑侦队的,谁没见过大风大浪,但妓女连环虐杀嫖客,这还真算是头一回遇到。
  一众刑警纷纷发表起自己的看法—
  “这……有力气这么大的妓女吗?”
  “哪要什么力气?秦世聪不是喝醉了吗?段黎明也被灌了春药啊。至于这个彭大毛,老毒鬼了。”
  “有点儿道理……这么看妓女杀嫖客不是没有可能……”
  “我看不一定,嫖过娼的男人那么多,八年就死了他们三个,是不是有点儿牵强?”
  “都静静!”张国栋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噤声,再次看向赵亚楠,慎重问道,“赵队怎么看?”
  赵亚楠思忖两秒,沉声道:“我觉得,凶手是不是性工作者,对于目前的案件侦查工作来说并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张国栋有些吃惊。上一次敢这么说凶手作案动机不重要的人,还是那个姓钟的小子。
  “如果凶手真是性工作者,就很有可能发生过一种情况—三名被害人都曾与凶手进行过性交易,从而结怨。但我看了案卷……”赵亚楠指了指案卷,摇头道,“秦世聪被抓一次,段黎明两次,彭大毛三次,与他们三人进行过性交易的性工作者名单并没有重合。也就是说,即便这个猜测成立,我们也查无可查。”
  肖敏才点点头:“被抓过两三次,没被抓的谁知道有多少次呢。别说人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他们找过的小姐,怕是自己也认不全,我们根本没法查。”
  赵亚楠颔首,接着指向被砸坏的门锁道:“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先围着彭大毛这个案子来进行重点侦查,通过线索去锁定嫌疑人,而不是在这里凭空猜测。”
  张国栋点头赞许,问道:“那你觉得,现在应该从哪里入手?”
  “窗户。”赵亚楠看向窗户,“这么冷的天,窗户大开着,不符合常理。”
  “但这窗户有防盗护栏啊……”一名刑警比画了一下,“就这个间距,连小孩也挤不进来。”
  “所以我才请肖队亲自带技术员过来……”赵亚楠看向肖敏才,“我想先请法医做个案情模拟,确定这里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另外,还要请肖队带人再详细检查一下护栏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这没问题。”肖敏才明白了赵亚楠的意思。
  赵亚楠接着道:“还有,即便疑犯能躲过旅馆的摄像头,现场也应该会留下脚印。”
  有刑警低头看向一地水渍,不解道:“赵队,刚才你不是说,没有采集到脚印吗?”
  “屋内没有,但屋外还不能肯定。”赵亚楠指了指院外。
  此时依旧大雪纷飞,技术人员依旧在俯身检查。赵亚楠看向众人,分析道:“法医初步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是今日凌晨零点到一点左右,我查过天气预报,昨晚十一点左右雪就停了,一直到今天下午五点左右才又开始下雪。按照降雪量来推算,疑犯只要进入过旅馆大院,短短两个小时,脚印不可能被完全掩盖住,所以我安排了技术人员把院内出现过的脚印全部采集,之后再对住户进行核实排查。”
  说完,她又指了指窗外那个长条形花坛,继续道:“我刚才检查过,这个花坛泥土松软,如果对方从那里走过,极有可能留下痕迹……有了脚印,就可以推断出凶手的体貌特征,特别是性别,我们再由此去判断到底是不是‘渣男杀手’,才更有意义。”
  时间不等人,张国栋立刻分配任务:“行,肖敏才,详细尸检和痕迹比对你来接手,另外……”他刚把目光看向赵亚楠,这姑娘已经一个敬礼,正色道:“张副局长,我申请全权负责此案。”
  张国栋微微一凛。他还真没想到,赵亚楠会主动承担如此重任。毕竟,这么一起延绵八年的连环凶杀案,毫无疑问是个烫手山芋,作为本市知名的连环凶杀悬案,凶手时隔四年再次犯案,如果这次再不能破获此案,市局众人无疑会颜面扫地。由此可知,这起案件不仅本身破案难度大,而且负责人肩上无形的压力会更大。
  “张副局长,请批准我负责此案。”见张国栋还在犹豫,赵亚楠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
  张国栋没接话,而是抬手道:“说说你的破案思路。”
  赵亚楠神色坚毅道:“可以从四个方面入手。一、窗户和脚印,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说明,不再赘述;二、走廊监控,就算疑犯行凶时躲过了摄像头,但死者已经在这里住了三个月,疑犯说不定此前与死者有过接触,甚至有可能专门来踩过点,很可能会留下线索;三、联系运营商,除了调取死者生前的通话记录,找出死者近期联系过的人以外,还可以根据手机通话基站定位系统,找到死者最近出入的场所,逐一排查。”
  赵亚楠低头看了一眼尸体,接着说道:“最后,从死者人际关系入手,调查他的社交圈,看看能不能发现嫌疑人。”
  “可以!”
  赵亚楠话音刚落,张国栋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马上组织一个案情通气会,按你的思路开始查,人手方面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提。”
  “是!”
  张国栋放下心来,转身出了走廊。刚才省厅已经来了几轮电话催问情况,他急着去跟上头汇报。刚到院里,满地刺目的白让他忽然想起了那张清瘦的脸—那小子自从上次的案子以后,窝在派出所快一年了,也应该动弹动弹了。
  “锁要一把一把开……”张国栋正念叨着这小子的口头禅,一个负责警戒的民警小跑上来汇报道:“张副局长,政法频道的记者到了,想请您接受采访,聊聊‘渣男杀手’……”
  张国栋这才发现,警戒线外正围着一堆看客议论纷纷。再往外,几家本地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已经架上了天线,摩拳擦掌等着爆出一个惊天新闻。
  “什么‘渣男杀手’!”张国栋厌恶地一挥手,呵斥道,“不信谣,不传谣!”
  第二章 窥伺
  01
  “死了个男的,还是个吸毒的,昨晚上被杀的。我是听我小舅子说的,他可是城管大队的队长,消息灵通得很。”
  “不对吧,我听说死了三个人,依我看啊就是毒贩内讧!”
  “瞎说,‘渣男杀手’知道吗?据说是个女杀手,专杀欺骗女人感情的男人!”
  “对,我听旅馆的夏娭毑说,死的那个男的玩弄了别人感情,这才遭了报应!”
  漫天飞雪,寒风刺骨,通通没有影响看客们的热情。道听途说的消息被添油加醋一番后不断发酵,很快被传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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