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227节
无何乡中,天道秩序下运转的自然规则都失去了意义。这里没有时间、空间、生死的概念,只有灰色的潮水来来去去,淘洗着河岸灵性的残余。
姜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此守望了多久,祂只是站在河岸的礁石
上,数着扑至脚边的潮涨潮汐。
河水一起一落为一息,潜至深处的骨鱼二度跃出水面为一时,卷着永留民褪生物的河水将礁石染黑为一旬,弱水河在某一日被灵性点燃为一个百年。祂数着潮涨潮汐,祂总是数着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这种试图为无意义之物重新赋予意义的行为,本身也可笑得没有任何意义。
祂在河岸上守望,守望着那些受尽苦楚的灵魂于此重生,守望着无何乡的流水将灵魂洗涤。同样的,祂也在等待着,等待着自己所剩无几的人性随同子民一起葬入归墟,等待着“姜佑”的所有都被扫进城隍殿的故纸堆里。
祂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即便等待对祂而言也失去了所有意义。祂不知道自己在岸上守望了多久,只是某个瞬间不经意地低头,祂发现“姜佑”已被河水冲刷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礁石,只留下一道烙印在河床上的浮薄剪影。那时,祂便知道,“姜佑”快要消失了。
“姜佑”消失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毕竟灵性剔除是整个族群做出的决定。尽管不知为何,作为最先踏上这条道途的先行者,“姜佑”的意识在弱水中淘洗了千万遍却仍有残余。但神祇不会否决自己的道,不会质疑自己将行的路。“姜佑”却只能看着自己曾经热爱的一切在盛大的燃烧后,变成泡在水里的、冷冰冰的东西。
所以,“姜佑”理应消失,阻碍族群进化的一切都应该消失。对此,“姜佑”没有任何异议。
那些身为人才会有的痛苦与欢欣只会拖慢族群前进的脚步。当那些冗杂却不可控的灵性被剔除出笨重泥泞的躯体,立足大地的生命便会摆脱枷锁,长出翅羽,朝着广袤辽阔的天空飞去。而没有那些时而锐似尖刀、时而柔如静水的感情,祂便不会再为人性一瞬的壮丽裹足不前,“姜佑”也不会再为世事痛苦熬煎。
所以,那一天尽快到来吧。祂如是道。
所以,那一天尽快到来吧。姜佑如是道。
在君王的默许与族群的推动之下,那一天逐步临近。拂雪的到来是一个意外,但无疑也是一个奇迹——至少,对姜佑而言。
然而,这绚烂却也短暂的烟火未能动摇族群的意志。姜佑亲手掐灭了长夜最后的火光,斩落了晨昏最明亮的星。他扼死她,就像扼死自己对人世最后的贪求与念想,不给自己留下丝毫的余地。
拂雪死后,河床上的影子开始崩解、融化。那个被河水淘洗了无的灵魂终于选择了放弃。
祂沉入无垠的弱水里,开始积聚破茧的力气。无何乡是祂应允信众的乡土,也是孕育祂神躯的茧房。祂将在此迎来最后的蜕生,以无上的伟力破开封锁的天道。祂的子民会随祂一道飞升,从此遁入虚空,开始一段漫长到看不见终点的苦行。
茫茫宇宙之中,族群或许有朝一日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也或许会被无垠的星海与黑潮吞没。但无论结局是什么,在祂尸骨碾作齑粉之前,祂都将指引族群前进。
然而,就在祂阖眼等待破茧时,光与热惊扰了祂的沉眠。金色似晨时熹微的天光,在孕育祂的腔室中扩散。祂对此并不感到陌生,那是众生汇聚的愿力,是灵性特有的晖光。姜佑生前是肩担山河的君王,死后是承载万民愿景的神祇。曾经,他身上的灵性之光澎湃而又辉煌,拔剑时仅凭自身便能点亮弱水河江。
茧房内突然升起的灵性潮汐招来了冥神的警惕,族群即将飞升,任何变数都应当被抹杀。
然而,就在这时,祂听见神魂深处传来了姜佑似悲似喜的叹息:[……还活着啊。]
仿佛强行压抑着什么、带着战栗与疲惫的尾音,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搅和在一起,以至于每一个字句都像是从咽喉中生生抠出来的。
[还活着啊。]祂突然拔高了声音,龙吟在弱水河上回荡,带着神祇自身都无法理解的亢奋与欢喜。
那欢喜令人作呕,那欢喜令人垂泪,高悬天际的红月淌下血水。祂俯瞰着江河,俯瞰着跨越死亡的生灵。
[你还活着啊,拂雪。]
祂叹息着,发出如泣如诉的歌吟。
……
宋从心握住灵希双手的瞬间,还没来得及说上一言半语,灵希便突然拽过她的手臂,抱着她腾空而起。
“哗啦”,水底蹿出一道庞大的黑影,猛然下砸,瞬间便将两人栖身的小舟碾得支离破碎。宋从心回首,只见翻涌的河水飞溅百丈,金色与灰色搅和成一团,胡乱涂抹在视野里。灵希脚下漾开涟漪,连踩十数个登天步稳住重心,自虚空划开一片立足之地。
借此,宋从心终于看清了水中摆动的蛇影——那是由尖锐骨刺环成的蛇形骨架。袒露在水面上的只是冰山一角,更庞大的阴影还埋藏在深水之下。
几乎是瞬间,宋从心乱成一团浆糊的大脑回想起在清平传道秘境中窥见的光景——萦绕着深红血雾的骨龙盘桓着破碎的神舟。她与清平错身而过的瞬间,两座神舟也曾短暂地交叠。而后一个世界升起,一个世界沉没。只可惜一切都发生得太过仓促,宋从心甚至来不及为之叹息亦或哀悼。
“那是冥神的本体。”宋从心晃神之际,灵希沉声说出了与她相近的推断,“祂的正身沉在弱水河底,整个神国乃至变神天都伫立在祂的龙骨之上。数百年来,永留民寻找了无数信徒为祂豢养龙骨,玄中不过是其中之一。祂正身庞大到难以衡量,不知蔓延出几千万里之远。彼世的祂自弱水蜕生,破开了封锁的天道。祂成功带领族群飞升,却也让巨大的灾厄倒灌神舟,将故土化作一片炼狱景象。”
“几可媲美神舟?”
“是的,几可媲美神舟。而且,祂无时无刻不在生长。”
宋从心心中一沉。最初踏足无何乡时,姜佑便曾对她说过见姜佑远比见其正身更为稳妥。她原本还有些不解其意,却没想到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冥神的本体。
宋从心推开灵希的手,勉力将意识从死亡的痛苦中抽离。她活动僵木的肢体,将自己的脊骨握在手里充作武器。陪伴她多年的琴早在先前的战斗中毁去,好在脊骨上粘连的血肉与人体组织都被弱水洗去,只剩一段莹白如玉的道骨。因此,即便是注意力都倾注在她身上的灵希,都没意识到师姐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宋从心盯着水中起伏的龙骨,又抬头望向雾中的“礁岩”。她的表情像被冻住了,吐字带着冰寒的水汽。
“祂有弱点吗?”
“没有。”灵希站在宋从心身侧,以一个随时能保护她的姿态,“姜家的‘天才’之名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祂从未放弃过对虚空的探索,多年来汲取虚空之力,已是这片天地间最强大的存在。祂若飞升,即便明尘也未必能阻止得了祂。”
灵希说的都是实话,但宋从心心里很清楚,有时候“阻止不了”并不能代表什么。
不过死战罢了。
河流的水势汹涌湍急,水中的庞然大物时隐时现。远处传来地动的震感,隐在雾中的礁岩缓慢移动。尖锐的环形骨刺从水中升起,带起连串的水滴。宋从心无法不为此感到震撼,因为直到祂“活”过来的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眼中的礁岩与山,不过是冥神龙身上的一根骨刺而已。
突然,宋从心仰头望着天上淌血的月亮。一瞬间的汗毛倒竖后,她迅速平静了下来。
“祂在注视着我们。”宋从心身上升腾起白雾。道统之争,不存任何妄想。宋从心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剑锋所指的方向。
“是。”灵希垂首,她重获人形,幽神的蝶翼化作长衣披在她的身上,裁剪的星河遮挡了她莫测的脸庞,“祂正值蜕生的关键时刻,若不乘势击败祂。等到祂飞升,一切便无可挽回了。”
灵希并不畏战,宋从心却不答。她背对灵希上前一步,却突然道:“灵希,你为何来此?”
灵希本欲追随的脚步一顿。
宋从心不顾一切踏足无何乡是为了向冥神证明生者的道。那灵希呢?不惜舍弃为人的自己、涉过虚空也要抵达此地的灵希,究竟是为了什么?
灵希愣怔的间隙,天上竖作线状的兽瞳红光一炽,黑日自龙口喷吐而出。宋从心来不及多言其他,立刻拔剑斩出一道雪亮的剑光!
漆黑的太阳与剑风相撞,切磨声刺耳得令人短暂失聪。下一秒,绽裂的白芒扭曲光影,塌缩的空间吞没周遭。巨大的冲击将弱水炸起千层巨浪,苍穹被剑光与黑日撕作两半。祂昂首发出隆隆长啸,庞大的神躯直立而起,几乎要唤醒人族铭刻在本能中对巨物的恐惧。狰狞的骨龙于雾中现出龙首,枯枝角冠下缀着两弯猩红的月轮。
容不得犹豫退避,宋从心顶着风压侵身而上。她腾空跃起,反手斩出铺天的剑芒。其剑风所过之处,山河倾,风雨歇,天地为之寂然。
宏大的剑光如倾盆暴雨,炸出震耳欲聋的铮铮剑鸣。浓雾织就的帷幕四分五裂,剑气纵横交错,于漆黑的龙骨上炸开大片霜色的冰花。巨龙仰首低昂,逶迤的龙尾如山倾塌,重重砸入弱水。滔天的浮沫白浪之中,猩红的兽瞳锁定那微末如尘的身影,跃动着雀跃疯执的火光。
有哪里不一样了。烟尘与水雾相撞,下了一场突兀的雨。一人一龙隔空对峙,渺小的人类直面了与天地齐身的伟大存在,眼中却无一丝迷茫与犹疑。
没有老练莫测的步法,没有变势圆融的剑技。无极道门授予的技艺融进了她的骨里,却再找不到一丝雕琢的痕迹。
她的剑纯粹而又干净,她的道坚定且磐石不移。
[不错。]喑哑沧桑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与汹涌澎湃的河水相互呼应,[不错。这才是……足以承载众生的剑。]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浮薄的人影自雾中走出。年少的君王面戴黄金假面,单手提着赤色的巨剑。他身周浮动叆叇的云雾凝作实体,垂坠化作玄色的龙袍。他与骨龙并肩而立,凌驾雾海之上。巨龙垂下狰狞的头颅,盘桓拱卫在姜佑身侧。骨鱼破水而出,似万民眷恋神舟般追随着的龙骨。此间堆砌神躯的如山尸骸,便是奉神的王座。
若姜恒常身在此处,她定能认出这便是阴荒大殿浮雕壁画上描摹的“幽冥法王”。
[上前来。]居高临下的无面君王伸手,以一个邀请的姿态,[上前。]
[领受,天恩。]
轰隆。
低昂的龙吟于天地间回荡,尘霾笼罩的苍穹忽而洞开一隙天光。那束光照在姜佑的身上,照在环绕他盘旋飞舞的骨鱼之上。霎时间,注视着这一幕的宋从心与灵希同时生出了一种预感。即便此世已有近千年无人飞升,即便得道成仙几乎成了一个久远的神话,但在这一刻,修行天之道的修士都能感觉到,某种天外而来的引力随光照落了下来。无形的台阶自脚下铺陈,金光铸就通天的大道,只待熔炉中的蝼蚁向上攀登。
“这是……”灵希不住呢喃,“引渡天光……?”
千年前的人皇时代,修行天之道的修士顿悟己道、得成正果时,上苍便会投下引渡飞升的天光。这意味着修士所行的道途得到天道的认可,大地孕养的生灵得以褪去沉重的泥胎,奔向浩瀚的星海。然而,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大道无心无情,无形无名,不分善恶清浊,不问是非因果。这世间一切为存续天地、存续族群而立的道统,皆被纳入广袤无垠的河川。
而今,天道认可了姜佑的道。
“师姐!”
迎着呼啸而来的狂风,立于天穹之上姜佑举剑下砍。骨龙随他俯冲而下,发出浑厚如钟的长啸。这一剑如贯虹长日,带着焚山煮海的锋芒。龙骨横扫而来,袭尘卷浪。那人影衣衫褴褛,单薄得好似一瞬便会被碾入尘埃之中。然而,须臾,冲天而起的冰凌冶作长锋,渺小的人影不退反进,凶狠无比地与陨日战至一处!
金铁铮鸣乍起,重剑与骨剑角力。两剑短暂相触又猛然分离,随即再次凶恶地碰撞在一起。
宋从心身后,灵希飞掠而至,一掌截停了横扫而来的龙骨。她低声怒喝,双臂青筋暴起。虚无的空间在她的掌中扭曲,竟被生生撕出一道裂隙。横扫而来的龙骨没入裂隙,随着灵希双掌一合,裂隙像怪物的巨口,坚硬的骸骨被无形的手拧作柔软的织物。庞大的龙骨寸寸折裂,破碎声不绝于耳。
灵希这一手过于吊诡,反激起敌人的凶性。骨龙长啸嘶鸣,甩尾卷起滔天巨浪。灵希猛然仰首,冰冷的神性于金瞳中流淌。她像被触怒的害兽,与嘶吼的骨龙缠斗在一起。没有理智,没有技巧,只有生物最原始的本能与血腥残忍的厮斗。
冥神为引领族群跋涉虚空而生,拥有天地间最纯粹强大的躯体,不死不灭,恒常永生。数百年来,祂汲取虚空之力,已可三界穿行。然而,另一位神祇的容器显然更精于此道,灵希身影虚实交替,非人的利爪一划便是灿烂的星河,并掌一拧便是空间的塌缩。她独自一人力抗巨龙的攻势,硬是
与其打得难分难舍。
灵希缠住冥神本体的间隙,另一边厢,宋从心与姜佑也打得如火如荼。姜佑全无留手,每一记重剑的挥砍都带着足以开山分海的力量,似要将一切阻拦之物碾作齑粉。然而,与先前以缠斗、困束、防御的战斗不同,宋从心的剑变了。她不顾伤势,不畏疼痛,拔剑仅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杀。
若不能将对方斩于剑下,吾道何存?!姜佑在宋从心的眼中读出了与自己相似的决然。
连绵不断的铿锵声中,火花四溅,刀光剑影,弱水河面突现上百道纠斗的残影。容不得思考,容不得踌躇,但凡失神便会顷刻毙于对方剑下。进退,黏身,转圜,姜佑所过之处,弱水的黑灰自他脚下蔓延,却又很快被宋从心脚下的金光湮没。
黑与白以弱水为纸,泼墨山水,工笔描摹。循环往复之间,两人足下铺陈出九州壮美的山河。
[很好。]
砰的一声巨响,赤红的巨剑中心裂出一隙纹路,宋从心也险些被姜佑斩下头颅。两人短暂拉开距离,宋从心捂住脖颈上几乎要将她砍作两段的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与治愈的绿光交融。她的血一滴滴地落入河中,水中的金光不住荡漾、躁动。
[这便是你的道。]浮薄的人影望向天空,[或者说,这便是尔等的道。]
[后继者啊。告诉吾,尔等将如何存续神舟?]
姜佑的质问在天地间回荡,霎时间,光影洞穿雾海,因果自往昔而来。
数百年前,年少的君王孤身一人登上九宸山,叩问庇佑众生的人神;数百年前,伫立王座前的神祇俯首,询问浩浩荡荡的民众。
祂问:人神啊,神舟陆沉,君应何为?
祂问:万民啊,灾劫将至,君应何为?
王是世人眼中的神,但在君王眼中,子民是凌驾自身的神。祂守望百姓的祈愿,遵循万民的抉择。王若有的,人亦当有;王背负的,人亦背负。
[是以,这便是吾所行之道。]姜佑拔地而起,不断升空。天光照落在祂身上,骨龙盘桓于身。祂之血肉分薄于民,万民骸骨铸其神身。祂将率领族群超脱生死,冲破无妄无望的中天。若族群从此无有归宿,开始漫无边际的漂流,那祂便去成为子民的神舟。
[吾,即是众生。]
姜佑话音刚落,霎时间,天光大盛,金梯铺陈。盘旋飞舞的骨鱼长出鳞羽,蜕变成似鱼似鸟、神异诡谲的物种。
然而,姜佑并未飞升。他驻足天光之下,质问拂雪,质问灵希,质问天下苍生。
天幕漾起金色的涟漪,一粒莲种落入水中,于三息间生茎开花。千手千眼千面的佛陀自莲中托生,千臂托举森罗万象,千眼证睹万般造化,千面演绎七情喜哀。
祂自天外而来,照亮了这一方死寂的雾海。祂伸出手臂托起一只水中的骨鱼,那畸形扭曲的生灵温驯地伏在祂的掌中,化作一朵金色的莲华。祂将莲华放入水中,鹅毛不浮的若水河上便燃起了一盏微小的河灯。河灯的光芒如此微末,如此渺茫,但它照亮了自己,照亮了周围翻覆的水浪。
[觉悟本我,众生自渡。]祂并掌合十,道,[吾,与众生同在。]
霎时,又是一道天光照落,两道凝实的光柱各距一方,喻示着两种和而不同的道途。
铮然一声轻响,琴音越遍千山。宋从心往前平平迈出一步。霎时,三界九州于她足下显现,金色的鱼群跃水而出,化作横纵四海的丝弦。
宋从心横剑而立,平静地仰望着佛陀与神明。她眼中倒映着整个世界,拔剑弄弦,四海齐鸣,九州共音。
她说:“我在,众生犹在。”
最后一道光柱落下,落在渺小坚毅的人族身上。
“我,自众生而来。”
第36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