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113节

  宋从心与兰因在折返河岸的路上沉默无言,整理着这一天观察下来所得到的情报:这座村寨的居民长生不老,但是到了某个“契机”之时,寨民便会“蒙神感召”,“听到神的声音”后便要前往“山的那边”。村寨内没有死亡丧葬之说,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忌讳。除此之外,寨民们还会拥有某种“赐福”,好消息是这种“赐福”的传播有先决条件,坏消息是这种“赐福”不仅只有血脉传承这种途径,神子与祭司的仪式也可以“赐福”。
  回到竹楼之后,宋从心和兰因将走这一趟的情报与楚夭共享。楚夭倍感吃惊的同时也贡献出了自己闲聊所得的情报,她在与乌巴拉寨的年轻人们交谈时得知了神子深居浅出,但在不久后的朝圣节上将会出现主持整个祭典仪式,并且神子将前往“山的那边”。
  “神子名为江央,十六岁,长得十分俊俏。”楚夭一开口,情报核心便极具她个人的特色,“江央是‘妙音’之意。如果说这位神子是蟠龙神钦定的神子,那他这个名字可真是……大有来意!据说神子江央是极少数能从‘山的那边’折返而归的人。朝圣节是乌巴拉寨中最重要的节日,但据说举办日期并不是固定的,而是要依靠神子聆听的谕旨才知道确切的时间,实在是太神秘了。”
  “根据过往流传下来的地图来看,‘山的那边’便是长乐神殿了。”宋从心将明月楼主相赠的地图摊平在地上,根据方向初步可以判定长乐神殿的大概位置,“莫非,乌巴拉寨的寨民在信奉蟠龙神的同时也没有放弃对雪山神女的信仰吗?”
  堆积下来的疑问实在太多,一时半刻也无法得到解答。
  “有必要见一见乌巴拉寨的祭司与神子。”兰因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我们带来的干粮还很充足,在并未确认情况之前,暂时不要吃乌巴拉寨的食水。晚上最好也要留一个人守夜。”
  “今晚我来守夜吧。”宋从心主动提议道,“我想看看村寨夜间的情况。”
  “我和你一起。”兰因又道,“我也想知道夜间会发生什么。”
  居于中央的楚夭左看右看,发现自己再不表态恐怕就要被排挤了,连忙附和道:“我也一起。”
  于是,当天夜里,楚夭裹着被褥蜷在宋从心身边,看着竹楼外的天色一点点地黯淡下来。看着抱着一柄缠满绷带的弯刀倚靠在角落中的兰因与身边不动如山的宋从心,她苦着脸,歪着脑袋顶了顶宋从心的肩膀。
  “如果你不太在意,可以先行休息。”宋从心偏头看她,压低声音道。
  “可是你很在意啊。”楚夭摇了摇头,捂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我想帮你嘛,我们不是朋友吗?”
  或许是因为并非正道修士的缘故,楚夭并不是那种心怀大爱、无私为民的性子。大部分时候,楚夭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这大概也是一种对抗灵魂磨损的方式,因此绝大部分时候,楚夭身上会有一种没心没肺的快活恣意。
  但楚夭此人又很重情,就比如她会为了李开平而闯入十死无生的苦刹之地一样。她随宋从心来到这里也不是因为她在乎乌巴拉寨,她对村寨中隐藏的秘密也不感兴趣。她会来这里仅仅只是为了帮朋友一点小忙,顺便和她同行一路而已。
  就像一只小猫,小猫不明白什么天下大义,小猫只是想黏着你。
  宋从心有些明白为何楚夭在情场上会如此无往不胜了,比起容貌才情,楚夭更吸引人的是她真诚的炽意。但同时宋从心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楚夭曾经那般真诚地爱过一个人,最终却能断得那么干净。这人……该不会是修什么绝情道的吧?
  宋从心盯着楚夭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平日里总显得大大咧咧的楚夭在读她心音这方面总是显得格外善解人意。
  “……你放心,我的燃烧只会针对男痴女怨的情爱,你又不在我的择偶范围内对吧?”楚夭拍拍宋从心的肩膀,“我们是不会走到你先前看到的那一幕的。那个啥,你宽宏大量正气凛然,也肯定不会像我那些前情缘一样追杀我的吧?”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放我一马。宋从心回过头,觉得自己就不该和这姑娘搭话。
  夜渐渐深了。
  说着要和他们一起的楚夭已经在无聊中渐渐昏睡了过去,不知道她修行的是什么道法,时而强大,时而又像普通人一样。当第一束月光照射进竹楼之时,宋从心将楚夭放平,让她躺好在竹席之上,又为她掖好了被褥。而后她转头,对上了兰因琉璃般清澈的眼瞳。
  用干稻草以及行李伪装出两人还在沉睡的模样后,宋从心和兰因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竹楼。不知是不是因为海拔过高的原因,天边的明月显得格外大而皎洁,村寨的夜晚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昏暗,反而洒满了凄清温柔的月光。
  兰因纵身跃到了树上,宋从心也紧随其后,两人藏匿着自己的气息,朝着村寨的方向进发。
  夜晚的村寨静悄悄的,每家每户的门窗都没有漏出哪怕只是一线的烛光,所有人都在静谧的月色中睡去了。宋从心与兰因各自坐在一根枝条上,仅在村寨的边缘观望。周遭的树林也安静得有些吓人,没有鸟鸣,也没有动物发出的声响。
  这都是显而易见的“异常”,即便是人迹罕至的雪山,也总归会有生命活跃的迹象。这种安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听。”兰因低沉得近乎气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一手逼音成线的功夫让宋从心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仅从武学的角度来看,兰因的境界已可谓是登峰造极了。
  宋从心闭上眼睛,静心去感受周围的动静。
  她的灵从躯壳中脱出,融入蔼蔼无边的夜色,循着泠泠冷月,不停地上浮。
  最开始感受到的,是高山上呼啸不歇的风,那刮骨寒凉的北风在经过村寨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扭改,忽而变得温顺和煦了起来。紧接着,宋从心听见了潺潺的水声,天苍山上的雪水暖化成河,横亘绵延过整座乌巴拉寨,滋养着田野与生命,哺育着神明的信众。
  再之后,宋从心听见这个世界更隐秘幽微的“声音”。她听见大地的脉动,生灵的吐息,草木枝叶蔓延生长的声音……
  她听见了自己与同伴的心跳,听见血液在血管中的奔流不息……
  不是这些。宋从心微微偏头。她剔除这些“杂音”,去探寻更为幽微的隐秘。
  然后——
  如同豁然开朗,或是洞破诡秘之际,宋从心“听见”了。
  她听见了密密麻麻、窸窸窣窣,仿佛无数细足在砂砾间来回拨弄,连绵不绝的声音。
  就仿佛某种多足多节的虫子,成群结队地爬过沙地,它们的附肢与足肢在暗影中穿行。
  宋从心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后背汗毛倒竖,头皮发
  紧,用力地抿唇才遏制住心中顿起的惊栗。
  ……整个村寨里,都是这种声音。
  第186章
  ……拂雪道君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砍过僵尸,屠过海怪。
  但没有人知道,孤冷高绝的拂雪道君,对某种东西手足无措——她唯有问心无愧时才会拔剑,所以她不怕死去的人,不怕活着的鬼。她唯独害怕的,是虫子。不,倒也说不上害怕,准确来说,是恶心。
  宋从心也不知道自己对虫子的阴影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大概是因为她见过太多长满蛆虫、重度腐烂的尸体?又或者她见过有人在她面前痛苦地倒地,如水桶般滚圆的肚皮忽而胀裂,露出昆虫的复眼与触须?再或者,是某个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少女哭喊着救我,她疯狂地呕吐,那些腥臭的黏液中倾泻出无数虫子的尸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宋从心的潜意识中便烙印了“虫子与人体不能放在一起”的观念。
  因为在她的记忆中,虫子与人,只会让人联想到死亡、糜烂之类的词语。看着那些弱小的东西攀爬在相对而言较为庞大的人体之上,伴随着无力而生的是一种更为隐秘微弱的不适感。就像看见肢体残缺的人会本能地感到不适一样,人这种生物总是容易感同身受,物伤其类的。
  有那么一瞬间,宋从心甚至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那些足肢仿佛爬过她的脊梁以及头皮,让她浑身发麻,难以呼吸。
  “……图南?”
  兰因低沉喑哑、仿若烟火烧灼过的嗓音唤醒了宋从心的思绪,她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高高悬起、本以为会重重落下的心脏,最后却是出乎意料地平稳落地。方才那一瞬间的溺水之感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她开口说话时,嗓音平稳得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宋从心描述了自己听到的声音,兰因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琉璃色的眸子透着一股子仿佛堪破世事的清明。
  无怪乎北地之人会认为,这是一双蕴藏着智慧与佛性的眼睛。
  恐惧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说,宋从心这一世都在顽抗自己的恐惧。她平复了自己的心绪,站起来道:“走吧,终究要到近处一看的。”
  兰因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宋从心却无心去听。她如掠过夜空的鸟儿一般穿梭林间,兰因在片刻的沉默后也跟上了她的脚步,两人悄无声息地步入了村寨里。宋从心的脚步总是比身边人要快一些,她习惯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若有任何突发的危险,她都来得及反应。
  越靠近村寨,窸窸窣窣的声音便越发清晰密集。直到清冷的月华照亮了长街,那诡谲森然的场景映入两人的眼帘。
  密密麻麻的黑影在街道上穿行、蜿蜒,约莫有人小臂那么长、二指那般粗的百足蜈蚣顺着房檐一点点地爬出屋子。它们如同无孔不入的水,从门缝、窗沿、烟囱、地洞等地方钻出,朱砂般殷红的头部来回甩动,足肢落在平面上,便发出“嗒嗒”的细碎之声。
  成百上千,无以计数。放眼望去,白日里平和安详的村寨,如今已化作魔物的巢笼。
  宋从心没有轻举妄动,兰因也没有。他们只是将呼吸放得很轻很轻,轻得仿佛不像活人。有几只距离他们较近的百足虫似乎嗅到了生人的气息,甩动着鲜红的头部四处探寻,但最终,一无所获的它们还是随着族群逐渐远去,朝着雪山,朝着树林。
  宋从心的呼吸放得很轻,但却不如她的脚步轻盈。她挑开其中一间住宅未能阖紧的窗,似一尾游鱼般灵活地翻入房间。闯入民宅的第一时间,宋从心便直奔内室,看见躺在床榻上的人影时,她探出手指,去试探床上人的鼻息。
  漆黑的内室,凄清的月光照射不到内里。白日里鲜活娇艳的少女,夜间却苍老得像一块被掏空的人皮。
  人还有呼吸,但是干瘪了下去。
  指腹能触碰到沟壑般的褶皱,若不是还能探到一丝温热的气,宋从心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具干尸……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窗外泼洒而来的月光被阴影遮住,有人靠近了她。对方在看清床上人的形貌时也沉默了一下,他伸出手越过她,同样试探了一下对方的鼻息。
  宋从心没有说话,兰因也没有开口。兰因握了一下宋从心的手,于是两人便从房间内退了出来。他们没有离开,只是藏匿在外间,安静地等待。他们等待着漫漫长夜的流逝,直到明月隐去,天边晨光微熹。他们再次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看见一只百足虫顶开窗户,爬了进来。
  宋从心看见那手臂长的百足虫爬上床榻,来到“干尸”头颅的旁边。它扭动着细长的身体,红色的头部探入“干尸”的耳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那长长的虫躯便尽数没入了耳道里。然后,肉眼可见的,“干尸”的皮肤重新变得饱满、丰盈,微弱的吐息也重新变得强健、有力。
  青春与生机再次回归到了肉体之上,那人眼皮微微抖动,好似要从梦中苏醒。
  宋从心与兰因二话不说,迅速离开了民宅。
  两人踏着未散的夜色,重新回到了临水的竹楼里。
  虽然好像没有什么必要,但兰因还是提着水桶去溪边汲了水。两人就着冷水简单地擦洗了一番,洗去皮肤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痒意。
  ……
  楚夭被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唤醒时,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那两个相对而坐、一个赛一个沉默的冰坨子同伴。
  “怎么不叫醒我?不是说好要一起去的吗?”楚夭有些气恼有些委屈,她咬着下唇生闷气,“你们是不是排挤我?”
  美人娇嗔,让人封冻的心都被注入了一丝鲜活的气息。宋从心饱含沧桑地看了楚夭一眼,道:“……你还是不去为好。”
  大概是因为图南这张人皮面具着实太丧,是以宋从心也没有多少“未来正道魁首”的心理包袱。借着清晨的朝气晒掉满身阴秽邪祟的气息之后,宋从心终于缓和了过来,将昨天夜里的见闻分享给楚夭听。
  出乎意料的是,楚夭倒是十分冷静:“原来如此,这便是乌巴拉寨长生不老的‘赐福’啊。”
  “寨民应该不知道‘赐福’究竟是什么,但祭司与神子或许知道内情。”兰因冷静道,“这或许是信仰蟠龙神的代价之一。”
  “但是根据图腾的故事来看,乌巴拉寨的寨民们是因为神女诅咒了他们,所以才不得不信仰蟠龙神的?”楚夭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你们还记得吗?图腾上的那些小人眼耳口鼻出血,神情痛苦万分。所以这些百足虫会不会就是被用来稳定他们的某种‘病情’的?”
  楚夭提出的猜测确实更符合乌巴拉寨的实情,那目前最大的疑点便是——雪山神女究竟为何诅咒自己的子民?
  “从白日里与格桑梅朵、桑吉和阿金的交谈来看,那些百足虫并未掌控他们的神智。他们确确实实是活生生的、可以自主思考的人。”
  但不管是哪个活人,脑子里进了这么长的一条虫子都不是可以以平常心相待的事。
  “再过不久便是桑吉的婚礼了,格桑梅朵曾说,婚礼上能见到神子。”宋从心觉得脑袋麻麻的,倒不如直接莽上去,“届时直接去见神子吧,就直接说我们想拜见长乐天之主。”不管乌巴拉寨的信仰如何变化,但在北地,雪山神女依旧是国教一般的基石。
  以宋从心如今的实力,她其实根本没必要畏手畏脚。只是长乐神殿终究是一位神祇的遗址,谁也说不清楚里边会有什么。能让明月楼主这等大能都感到棘手的任务绝不好做,但对于这个疑似被魔物寄生的村子,宋从心其实一人就足以将其包个大团圆。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守护都远远要比杀戮更为艰难。
  宋从心三人暂时便在乌巴拉寨中住了下来,向桑吉传递了想要参加他婚宴的意愿之后,桑吉也热情地表达了自己的欢迎。楚夭顺利和村寨中的年轻人打成了一片,卖出了不少兰因囤货的胭脂水粉,还打听到乌巴拉寨其实不仅只有一种花。
  这一隅被雪山神女祝福过的乐土确实堪称人间宝地。
  宋从心借着行医的名号走遍了山这边绝大部分的土地,留存下不少珍贵的药材以及绮丽的花卉。走南闯北时总要收集一些什么,这也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习惯了。这些“收藏”的最终归宿基本都是太虚宫,一部分被天书封档留存,另一部分则被宋从心种在自己的山头上。
  就在宋从心还在苦恼应当如何与地位尊崇的神子搭上话时,却没有想到,那个契机竟然率先一步找上了她。
  某天夜里,负责守夜的宋从心被袭击了——准确点说,一只灰扑扑的小耗子突然遁出夜色,猛地扑进她的怀里。
  抱住怀里温热的身躯时,宋从心有些意外的发现,拉则好像稍微胖了一点。她换了一身衣服,干燥枯黄的头发也被梳理过,看上去干净整洁了许多。
  “你们,还不,走。”拉则闷闷道,“拉则,帮你们。”
  “不急。”宋从心抽出一个包袱,将一些食物和衣物拼命地往包袱里塞,上次拉则离开得太过突然,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过几天我们打算去见神子。这些东西你先拿着,这段时间不要再饿肚子了。”
  拉则乖巧地接过宋从心递来的鼓囊囊的包裹,她抬头,瘦削的脸颊上眼睛依旧显得很大,表情看上去却执拗而又认真。
  “拉则,明白了。要,快点。”
  拉则说完这句话后,便背着包裹离开了。让宋从心没有想到的是,“面见神子”这件事,在不久后竟然迎刃而解了。
  “神子大人说,想见见远道而来的客人。”
  第1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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