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92节

  “大队在城外待命,先锋队——”宣平沙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摁捺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如同谢秀衣所教导的那般,去当一个永远冷静理智、无论何种境地中都能计较利益得失的铁血君王,“随孤入城,恭迎——”
  “军师回家。”
  宣平沙回首,高高扬起的定疆军旗与白凤旗在风沙中飘扬,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这没有一处柔软的铁甲大军,比起眼前这座鲜花着锦的帝都,更像那连最细腻的绣衣都可能会划伤其肌肤的军师的家。
  “恭迎军师归家——!”
  长枪振落于地,扬起重重尘埃。时隔多年,定疆军终于高举着君主的白凤旗,回到了他们苦守多年却从来不曾真正踏入的故乡。
  ……
  就在大军号角响彻云霄之际,咸临帝京中,一处府邸中沉默静待的人们同时抬起了头来。
  “阁主已经辞世。”
  一位身穿黑色锦衣,面容却被纱巾蒙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沉声道:“少君归位,阁主棋局已成。与先前说定的那般,我等凡人凭借自身之力解决了人间之事,阻断了外道侵蚀。我们已经向上清界证明了自己,下一届天景雅集,还望城主为我等正名,允许我等于凡间自立。”
  “当然,我们痴绝城从不毁诺。”一位戴着斗笠、身影窈窕的女子掩唇轻笑,声若莺啼,“即便付出了这般惨痛的代价,但尔等确实没让仙门弟子搅入局中。正如谢阁主曾经承诺过的那般,拂雪道君只插手了世外事,而你们则解决了人间事。即便使用了外道诡术,但也的确是一场险胜。”
  “不过,这真的值得吗?”女子话音一转,似是惋惜般的长叹,“明明加入我们痴绝城,谢阁主根本不需要走到这一步。我们城主虽是修士,但痴绝城门人却大多都是凡尘俗人,我们不在乎因果报业。若是尔等加入痴绝城,本也不必——”
  女子说着,忽而倾身靠近锦衣女子,芊芊素手轻轻点在她的手腕上。
  几乎是在女子的手触碰到衣料的瞬间,锦衣女子缠绕在手腕上的绷带瞬间绽裂,她手腕上竟是裂开一条长着齿牙的血缝,嗷地一下便啃向女子宛如羊脂美玉般的素手。锦衣女子反应极快地抽手,才没让血缝将这一下咬了个瓷实,她皱着眉头将绷带重新缠紧,戴着斗笠的女子却不以为意地收手,笑了:“你看,尔等本也不必忍受这诡术反噬的污浊之苦。”
  “……”锦衣女子叹了一口气,她从长桌旁站起身来,而随着她的起身,那些同样在黑暗中缄默的人影也一一站了起来。
  “我们吉光片羽阁成立于天载亥巳九三年,隶属兵部,司掌奇诡之物相关的检索、存纳与监护,同时替皇太女宣白凤巡查、审讯、缉捕外道信徒,至今也有二十多年的历史。”锦衣女子以一介凡人之身直面上清界大能的使者,姿态却笔挺端正,一如五百年前凡人与修士比肩而立的样子,“阁主曾说,这片大地需要一把能将病灶沉疴燃烧殆尽的火,而我等愿为凡尘先驱,身先士卒,百死无悔,哪怕万劫不复。”
  “诚然,在与痴绝城与拂雪道君相交之后,阁主改变了一些对上清界的看法,她承认自己曾有偏颇,并未将修士视为同族。”
  “但是——”锦衣女子微微拔高了音量,义正言辞,“我等创立的初衷不会易改,凡人始终需要自己挺直脊梁,从地上站起来!”
  “所以,也请痴绝城城主履行自己的承诺。在下一届天景雅集之上提议并承认吉光片羽阁的自立,认可我等拥有插手人间魔患灾变的权力。自阁主伊始,吉光片羽阁会以实绩向上清界证明,凡人绝不是需要仙门反哺的血蛭。元黄天的子民是上清界的战友,从古至今,一直都是!”
  ……
  “啪。”
  看着黑白棋盘上胜负已分的局势,倚靠在美人榻上的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玲珑香熏球,叹笑。
  “所以我才说,这天下间谁还能比你更痴呢?谢秀衣。”
  金色的玲珑球在男子修长秀美的手中转来转去,其中奇巧的环形活轴令点燃香薰的小盂重心始终在下,如此精巧的机关造物,本身可谓是价值千金。但对于明月楼主这等身份的人来说,再多的金钱也不过是阿堵物,能被他看入眼里的,自然另有价值。
  这件金色镂空玲珑香熏球,实际是一件缄物。其香氤氲而又朦胧,能让人梦见故人,也能让人彻夜无梦。
  “老师。”一个约莫总角之年的男孩穿着浅粉色的女装,他姿态端庄地坐在对于孩童而言过高的椅子上,脸上画着飞红的油彩,“阿拆还是不明白,秀衣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明白也没关系,以后多看多听,总会明白的。”明月楼主倚在榻上悠悠地说着,“谢秀衣若是没有唱这么一出戏,吉光片羽阁私下收纳人间缄物、修习诡术之事一旦暴露出来,上清界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些老顽固们闭耳塞听许多年了,既不允许自家门下弟子越雷池一步,也不愿凡人生出僭越的心思。这道隔阂桎梏的不仅仅只是仙门弟子,但谢秀衣以凡人之身解决了咸临祸乱,又因此而死,上清界便难以继续究责。”
  “由此可见,谢秀衣与其作为凡人留在红尘,倒不如被人供在庙里享永世香火。你看,她这一死,有多少人将从中获利?她洗净了宣白凤与定疆军身上污名,解决了咸临国内的外道祸乱,令那‘国师’数十年来的经营尽付流水;她为后来者铺平了前路,在没有政治纠纷与利益牵扯的情况下将自己持有的名望与权力平缓地交接给了宣白凤的嗣子;同时,她为吉光片羽阁留下了遗泽,为元黄天争取了‘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她还动摇了拂雪,将拂雪拉入了人间。”明月楼主一手撑着脑袋,叹气,“未来的正道魁首……因这一局而抉择自己的道。”
  “谁能说,她的死亡是没有价值的呢?这一生,恰如那吉光片羽,鸿爪雪泥。”
  就在此时,两位丽人捧着几卷沉甸甸的卷轴步入室内,恭敬地朝着上首欠身行礼。
  男孩好奇地瞥了卷轴一眼:“老师,那是什么?”
  “是‘谢秀衣一生的故事’。”明月楼主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她的人生有被收藏的价值。阿拆,天色晚了,你该睡了。”
  小男孩十分乖巧懂事,他从脚不沾地的椅子上跃下,朝男子施行一礼,而后便迈着碎步转身离去。
  在所有人都退下后,华丽明亮的房间内忽而便生出了几分熬人的寂静。
  明月楼主嗅着玲珑球的香薰,沉默良久,忽而轻轻地哼唱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
  【九州山河图】
  缄物:飞鸿雪泥书
  箴言:“人生到处知何
  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天载子午二十一年,冬,幽州咸临国定疆军师谢秀衣生魂所化,记载一切不应磨灭之物的灵性之书。
  以人皮为底,以白骨为脊,以青丝为字,以灵魂作烙印鸿爪的皑皑雪地。
  志不为篡,实不可改。她愿献祭此身,指引意图探索未知与宇宙的人们一路向前,直至解离神秘,抵达无尽之天。
  封存“智识”之咒言,写在书上的一切将不可为外力所改变,若将名字交付于此书,可隔绝大部分灵性的污浊,唯余智识不变。
  吉光片羽阁封号“天甲壹”之咒物。】
  【九州山河图】
  缄物:万民天佑旗(可认主)
  箴言:“凡我子民,诸苦业尽,神魔辟易,邪祟不侵。”
  天载子午二十一年,冬,幽州咸临国皇太女宣白凤意志所化,凝聚咸临国运以佑万千子民的国之重器。
  受困苦刹之地的十万将士已重归轮回,但他们残存的意志与信念却仍庇佑着这片苦难的大地。
  封存“泽光”之咒言,国之昌盛则国运昌盛,凡咸临子民皆得“天佑”,抵御外邪,镇魂定灵。
  传承圣物,认主后可召唤“阴兵”,使用将消耗国运。
  咸临皇太女宣白凤消亡之际,将此物交付无极道门拂雪仙君。】
  ……
  连绵不绝的雨中,宋从心捧着天书,安静地注视着上方新增的两件缄物的注解。狼狈散下的长发遮挡了她的眼睛,耗尽灵力的她已经维持不了身周的护体劲气,竟被雨水浇淋得浑身湿泞。
  玄猫形态的影魇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那站在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凄凉的背影。即便在这种境况之下,少女的脊梁依旧笔直,像一棵寒冬中冻死的树。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过,在下巴处汇聚、流淌,点点滴滴,蜿蜒成一条缄默悲苦的河。
  文死谏,武死战。谢秀衣与宣白凤都做到了自己的誓言。
  一人统帅着十万大军重新步入黄泉的长路,一人身化缄物引领后人奔向无尽的星空,她们各自做出了选择,却再也不能魂归一处。
  “……”
  雨,哗啦啦地下着。
  惯来擅长打醒宿主的天书,此时却罕见地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少女脸颊上的雨水滚滚而落,溅落在书页上,咸涩,又苦。
  “……天书。”她面无表情地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淋着雨的模样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天书,正道魁首是不能流泪的,不能的。”
  “但是……下雨了啊。”
  第147章
  风雨稍歇之时,盘绕在幽州上空的风雷最终隐没云间,剑气盘亘而成的风暴平复消散,天光自剑气撕裂的云层间隙中透了下来。
  弥散的云雾勾勒着天光的形状,道道金灿的光柱自天际而来,随流云翻涌照落大地,远望时甚是恢弘壮观。
  老饕抹了一把灰扑扑的脸,带着数十名弟子组成的队伍朝着风暴中心的方向进发。昨夜那一场伴随着凄风苦雨的天地异象可谓是震动了整个幽州,但因为那剑域中饱含的杀伐之意太过凛冽,无人胆敢靠近风暴,因此也没人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唯一可以知晓的,便是引动这天地异象的人乃拂雪仙君——这位恐怕在今天之后便要再次名扬九州的道门首席。
  老饕赶路赶得很急,他忧心拂雪师姐出了什么事。毕竟昨夜的战况如此激烈,情势定然也十分凶险,而这其中更让人害怕的是拂雪师姐琴音透出的愤慨之情。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等惨绝人寰之事,竟让惯来沉着坚定的拂雪师姐动摇到这种地步。
  尽管拂雪师姐很强,但人力难免有穷尽之时,在奔赴事发地的路上,老饕一直都在心里祈祷着拂雪师姐能够平安无事。
  直到远远地看到那道伫立在天光下的背影时,老饕胸口处那块如鲠在喉的石头才沉甸甸地落回了肚子。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弛下来的瞬间,老饕几乎要因为脚步不稳而摔倒在地。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朝着那个清隽的人影跑去,但才刚跑出没几步,他迈出的步子便突然踌躇迟疑了起来。
  风姿高雅、有鹄峙鸾停之态的道门首席,在世人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不沾浊世之水的世外天骄。她永远从容自信、稳重而又强大。这让憧憬仰慕她的人们只能紧跟在她身后,看她踏遍九州,削平四海,安定天下。
  老饕从未见过眼前之人如此狼狈的模样,她衣衫破碎,鬓发散乱,手中长剑血迹斑斑,就连持剑的手与剑格都沾满了洗不净的血污。那不知被何种怪物撕裂的袖摆在风中飘荡,刺眼的血色染红了衣上振翅欲飞的白鹤,如此时的她一般。
  “……拂雪师姐。”老饕近乎无声地呢喃。
  似是听见了他的低唤,那已经站成一棵将死之树的人忽而转身朝声音所在的方向望来。但在看清那天光下的人影的瞬间,跟在老饕身后满脸兴奋、想要开口搭话的弟子们突然间便安静了。
  老饕不知道身后跟随而来的外门弟子在想什么,他只是有一瞬间,识海一片空白。
  “是老饕啊。”拂雪师姐轻缓地开口,她嗓子似是受了伤,话语低沉喑哑,“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但有不少后续还需要收尾。我会回宗禀告长老,你既然在这……那便是外门大比的考核吧?纳兰清辞在吗?”
  “……在、在的。”老饕有些仓皇地垂头,拘谨道,“纳兰师姐,还有另外三位内门弟子都在、都在的。”
  老饕的话语克制不住地轻颤,好在眼前之人也无心去计较什么,只是随手抚上长剑扣指一弹,霎时间,清越的剑鸣声远远地涤荡开去,若是附近有内门弟子在,想来是能辨别出这声剑鸣中的呼唤之意的。老饕与其他弟子们不敢多言,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
  也就在这时,低垂着头颅的老饕才发现,拂雪师姐的脚边居然跟着一只通体漆黑的玄猫。那只玄猫乖巧地端坐在拂雪师姐的脚边,时不时地抬头,似是有些忧虑地凝望着她。
  没过多久,一道飒沓如流星般的身影便从远处奔来,穿行如蝶,灵巧轻盈,正是纳兰清辞。
  纳兰清辞优雅地降落在宋从心身前,总是面带笑颜的女子却在抬头的瞬间面色惊变,失声道:“……师姐?!”
  “清辞。”宋从心思绪游离,已经无心去注意周围人的异样,她努力在识海中抽丝剥茧,试图从那乱成一团麻的心绪中找出一点清晰的线头来,“幽州的动乱为外道与魔道所为,其中牵连甚广。具体发生了什么,可能还需要你回宗一趟,替我向长老们详报,还有安抚灾民,超度死灵以及净化被魔气污染的土地诸事……可能还要劳你多多费心。我会让梁修和应如是前来协助你,若有不解之事,取我的帖子去寻明月楼,或可……”
  宋从心一股脑地吩咐着,几乎是想到了什么便说什么,条理不够清晰,语句也甚是混乱。她感觉自己脑海有种钝痛,以至于周围的声音都变成了难以分辨的嗡嗡声响。直到纳兰清辞突然快步上来握住她的手时,宋从心才勉力挤出一丝心神来分辨她说了什么。
  “师姐!别说了!”纳兰清辞握住宋从心冰冷的手指,难受地抿了抿唇,“我会全部处理好的,你就放心吧!”
  因为心中惊惧,纳兰清辞的手也算不得温暖,但对于缓缓吐出一口冷雾、身上还穿着湿衣的宋从心来说,却是够了。
  “……”宋从心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可能不是很好,或许是吓到人了,“我可能,需要闭关一阵子。”
  “好,师姐请安心闭关,幽州之事便请交给我来安排吧!”纳兰清辞说得又急又快,与她平日里温雅的谈吐极不相像。
  但宋从心此时也已经没有心力去思考这些了,她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有些迟缓的钝感。或许是因为骤然经历了大怒大悲,她
  突然间觉得很累,就像这些年来一直马不停蹄向前奔跑的那股劲头被人残忍地掐断了,作为反噬,倦怠便如潮水般奔涌而来。
  对现在的宋从心而言,她只想尽快回到一个舒适安全的地方,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放弃思考,什么都不想。
  “好……那就,交给你了。”宋从心钝钝地颔首,将记载了这场动乱的留影石一股脑地塞给了纳兰清辞后,她才道,“这些,代我转交师尊,除此之外,金丹期以下的弟子严禁翻看。若有何疑窦难解……待我出关之后,再来一一解答。”
  “……好。”纳兰清辞郑重地收好那些留影石,却已经有些说不出话,“师姐快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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