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入了夜,出门前。
涤儿仰着红扑扑的脸蛋,奶声奶气地问我:
「娘要去找爹爹吗?」
我愣住一瞬,红了眼眶。
「是啊,爹爹累坏了,娘要去帮帮他。」
「涤儿乖,要听话,不许哭。」
小小的人儿,乖巧地在殷太医怀里点头:
「涤儿不哭,涤儿听伯伯的话。」
「娘,你早点回来。」
「带着爹爹、宝舅舅、江叔叔,还有卢婶婶一起回来。」
我点点头:「好。」
第38章
马车驶过长街。
街上的白幡还未摘下,在呼呼的夜风里飘摇。
花魁娘子忘愁合上车帘,静静地靠着车壁休憩。
轿厢内,黑寂无声。
忘愁冷不防地开口:「你藏在柴房的那个男人,我看见了。」
我心中一紧,沉默片刻后,如常答道:「他是我家乡来的表亲,到京城投奔我。」
「表亲?」忘愁笑了,幽幽的笑,渐渐变成冰冷的语气,「春风馆里的洗衣妇,竟有一个高悬通缉榜首的表亲。怎么,你也是逆贼同伙?」
她知道了。
一瞬间的杀心掠过,我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藏在身后的短匕,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松了手。
「没错,他就是通缉榜上之人。」
「他叫殷自棠,是宫中医术最好的太医,既治贵人的病,也救穷人的命。」
「他是医者,不是逆贼。」
没料到得到的是这般反应,忘愁有些错愕。
「你不怕我下了马车,立刻将你交给谢家那呆子换赏银?」
「你不会?」
「为什么?」忘愁冷笑一声,「凭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我怅然地叹了口气,笃定道,「为你原本姓莫,凭你给自己取名忘愁!」
一语落定,重回寂静。
黑暗里,一滴清亮的泪珠落下,忘愁的呼吸变得沉重。
我抱紧怀里温润的玉玺,平静如水地说起一些往事:
「先夫以前曾跟我说过,明理堂太学掌议莫清川,君子如兰、才学渊博,是栋梁之才。只可惜……」
「当年谢氏围杀明理堂,如兰的君子最后只落入乱葬岗,莫家书香世家,男丁斩杀,女入勾栏,家破人亡。」
忘愁。
鸨母常在人前夸赞这个名字。
「给贵人们解忧,让恩客们忘愁,这才是咱们娼门女子的本分。你们这些小蹄子,多跟忘愁学学。」
可她不知,忘愁姓莫。
莫忘愁,莫忘仇。
杀亲之恨,灭族之仇,都刻在她娇笑盈盈背后的骨血里,怎会忘得了呢?
「你到底是谁?」忘愁深吸一口气。
「我叫姚阿暖,原是宫中洗衣婢女。」
「我的夫君,叫皇甫珊。」
第39章
登上城门,极目远眺。
视线的尽头,绵延不绝的火光像一条火龙,喷薄着势要燃尽黑暗的火舌,与这座死寂的城遥相对峙。
而城内的高楼上,谢小公子仍在醉生梦死。
我随忘愁进入重兵把守的屋子时,隐隐听到啜泣声。
及至近前,才看见全身赤裸的少女缩在角落,瘦小的身体上布满了青的、紫的痕迹。
「心肝儿,你总算来了。」谢思安衣衫不整地从床上踉跄走来,醉醺醺地搂过忘愁,「这种路边抓来的货色忒不知情趣,躺床上嚎得跟杀猪似的,回头爷让一帮兄弟好好调教调教,不然扔春风馆里去也是坏我生意。」
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的勾当,谢思安干得得心应手,春风馆里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是被他这般折辱清白、零落成泥的。
出城的令牌就躺在靡乱的床榻上,唾手可得。
忘愁与我对视一眼,随即身子妩媚地缠上谢思安,拉着他就要去共浴。
「月娘,把这不知好歹的蹄子弄出去,别扰了我和公子的兴致。」
我低眉顺目地鞠了个礼,借着拿衣裳的当口,眼疾手快地将令牌偷入手中。
给颤抖哭泣的少女披上衣裳,扶起她正准备退出去,却冷不防被一只手掐住肩膀扣了下来。
谢思安喷着酒气的脸近在眼前。
「她出去。」他伸手掐住我的下巴,抬起来,色眯眯地打量着。
「你就别走了。」
「娇憨可人,媚不自知。有意思,小爷我还没尝过这一口。」
说着,一张臭嘴便往我身上拱。忘愁急匆匆上前阻拦,却被一把甩在地上。
「贱人!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爷想玩儿谁,轮得到你来管?」
混乱中,令牌骤然落下。
谢思安霎时醉意去了大半,阴测测的目光毒蛇一般射来,伸手便钳住我的脖子。
「你个贱妇,竟敢偷取令牌!说,谁派你来的?」
「不说也行,老子让人把你扒光了挂城头上,看看有谁来救你!来……」
最后一个「人」字,被涌起的鲜血堵在谢思安的嗓子里。
一支金灿灿的簪子插在他的脖颈上,握着簪子的手犹在颤抖。
他捂着脖子,不可置信地望向身后,忘愁盛满恨意的双眼比他的血还要红。
谢思安死了,尸体躺在暖阁地上,鲜血从破碎的脖颈直往外涌。
忘愁跌坐在尸体旁,像一幅破碎的美人图。
眼泪从她眼眶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迹,流成了两道血泪。
她哭着,又笑了,不似往日在春风馆里的勾人心魄的笑。
笑得悲切,也笑得畅快。
角落里,脸色青白的少女双腿打着颤走过来,用帕子给忘愁擦了擦手上的血。
那不是谢思安的血,是她用力一击时划破的伤口。
从暖阁下来。
我拢了拢领口,遮住泛红的掐痕。
「大人,适才暖阁上,我们姑娘有贴身的物件不小心掉了下来,谢小将军唤奴婢去捡来,还得烦请大人帮奴婢开一开门。」
守门的侍卫仔细看了我递过去的令牌,疑道:「城门重地,不可擅开!什么物件非得现在去捡?」
「这个么……」我面露难色,小声道,「其实是我们姑娘的肚兜,藕荷色的,谢小将军最是喜欢,说是……说是没那物件助不了兴。」
言罢,侍卫一副了然的表情:
「捡回来,也让爷们儿瞧瞧,花魁娘子的肚兜有多能助兴……」
浮词浪语的调笑声中。
严丝合缝的城门,缓缓裂开一条缝。
我像一尾小鱼,从缝中游出,游入黑暗的旷野。
一步、两步,从慢慢走,到快步行,最后豁出命地狂奔起来。
身后骤然响起杂乱的呼喝。
他们发现了!
一支支长箭带着凌厉的风在我耳边、身旁刺过。
箭锋呼啸,我的肩膀倏地被一支利箭刺入。
剧痛蔓延开来,连带着抽走了我的力气。
但我不能停!
多少的人命才铺出了这条路。
哪怕刀山火海、箭雨死阵,我也不能停!
踉跄之间。
我恍惚发现,身旁的箭锋似乎停了下来。
身后那道死寂的城门之上,不知何时燃起了冲天大火。
哀嚎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守城军士乱如一团蝼蚁。
熊熊的火光里,我看见两道纤细的身影举着火把。
是莫小姐。
和那个我还没来得及问名字的姑娘。
我擦去眼中掉落的眼泪,用尽全身力气继续往前奔跑。
脚步越来越虚浮,眼睛越来越模糊。
前方有阵阵马蹄声传来。
是睿王的部队。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我看见,威风凛凛的战马之上,有一个人向我疾驰而来。
清俊的样貌,挺拔的身姿。
恍似故人,入梦来。
第40章
三月初三,风和日丽。
「娘!」
「我又把小豆子给揍了!」
涤儿的声音响彻小院。
不等我放下手里殷太医的书信,院外孩子哭哭啼啼、妇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也跟着传来。
「姚阿暖!」
「你家这小崽子你管不管?」
院里,牛二丫牵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胖墩,正叉腰质问。
涤儿也叉着腰,仰头怒视。
「我就揍他了,怎么着!谁让他骂我娘是臭洗衣裳的!」
「嘿,你个小东西,你娘不就是洗衣裳的吗?在宫里洗衣裳也是洗衣裳。你还有理了!」
「二丫。」我走过去,拍开牛二丫掐在涤儿脸蛋上的爪子,笑盈盈道:「这小子打人不对,我替他给小豆子道歉。对不住了,小豆子。」
小胖墩朝涤儿做了个鬼脸,眼瞧两个小东西又要打起来。
我拎过涤儿站在跟前。
「涤儿,娘平时怎么给你说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