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还有一双温柔的手,在轻轻地替我擦着身上的伤口。
恍恍惚惚,我好像听见宝良在哭哭啼啼,殷太医在唉声叹气,还有……
「阿暖!醒醒!不许睡,你不是最想活吗?睡了就活不了了!……」是阿珊哥哥!
我回来了。
被他们从乱葬岗、死人堆里找回来了。
连日的汤药浇灌、悉心照料,他们艰难又执拗地将大半步踏进鬼门关的我,抢了回来。
最难熬的那一夜,半夜三更,我全身发寒,如坠冰窟。
生火无济于事,喂的药也如数吐出。
情急之下,阿珊哥哥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我冒着冷汗的脑袋贴在他的胸膛,紧贴的肌肤将他身体的温热一点一点过渡到我的身体。
我听见他哑着嗓子,在我耳边不停地说:
「你不是答应我了要早些回来吗?」
「你爹娘妹妹还在家等着你。」
「还有卢妃娘娘也来信问你好不好,要是知道你变成这样,她肯定要怪我的。」
「还有……还有你说过要带我去看草头村漫山遍野的花儿,我一直等着呢!你不许食言!」
我扯出个虚弱的笑:
「我……我还以为……你已经……已经把我忘了呢。」
阿珊哥哥替我将汗湿的额发拨开,将我抱得更紧了,紧得像是要融进他的骨血。
「怎么会忘呢。」
「草头村姚老三家的长女,姚阿暖。」
第29章
一场风波。
偌大的皇宫,少了个小小宫女。
紧闭的东宫,却多了个不能见人,但每天快快乐乐的草头村野丫头。
阿珊哥哥说,我从此不再是记档在册的奴婢了。
等他安排妥当,便立刻将我送出宫外,远离是非之地。
我埋着头不说话,蹲在地上用手指头蘸了水,一笔一画地写着他教我写的字。
「错了。」
书桌前,眉目疏朗、身姿挺拔的端方君子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手中的书信,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一笔一笔,很是认真地重新教了一遍。
只可惜,我是个不成器的学生。
手上一撇一捺地写着,心里却横七竖八地撞着,该低头看字的眼睛,总忍不住往身侧英俊人儿的脸上偷瞧。
东宫的疯傻太子,其实既不疯也不傻。
一切不过是一层示人以弱、掩人耳目的浮皮伪装。
当年谢氏一族趁着元宵夜发动夺宫之变。
杀太傅,灭太学,毒害柳妃,软禁皇帝。一朝控制了皇城宫廷,自以为天下在握。
但天下之大,京城内外痛恨外戚霍乱朝纲,心怀救世之心的人,又何止一个老太傅、三千太学生?
为暗中联络各路势力,集结各方力量。
光风霁月的当朝太子,只能将自己作践成一团任谁都看不上的烂泥。
卢妃出宫入寺如是,江措反目投敌,亦如是。
他们都潜心蛰伏在敌人看不到的阴暗之处,静待时机,蓄势待发。
「可……要是我真给你下毒怎么办?」我着急地问。
地上的「暖」字落下最后一笔,阿珊哥哥的手却没有放开。
他目光落在我手上密布的伤痕,柔软怜惜。
「阿暖,朝堂乱局,不是你一个小小宫女可以抵抗的。」
「下与不下,我都不会死。我倒宁愿你下了那药。」
想想。
生乱至今。
除了那个主动投靠谢家,害了柳妃娘娘,又想加害于他的嬷嬷,他再没杀过其他人。
从前受他恩惠照拂的人多如牛毛,在他落难之时,又皆如鸟兽散,他从不在意。
殷太医与他对坐夜饮,曾叹道:「殿下至仁至善,是百姓之福。」
阿珊哥哥却似乎并不喜欢他身上的「仁善」二字,苦笑着摇头:
「父皇曾告诫我,所谓仁善,于帝王无益。」
「我这样的性子,只怕此生都当不了一个好皇帝。」
阿珊哥哥不打算当皇帝了。
他说,镇守北境的睿王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既骁勇善战,亦足智多谋,是为君之材。
在他的计划里,清君侧之日,便是他请旨自废,更立新储君之时。
我问他,不做太子不当皇帝,以后要去干嘛?
他看着我写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珊」字,想了想说:
「或许……会去我娘亲出生的那个小渔村,看看海。」
「哦……有海的地方……那离我们草头村应该挺远的。」
见我垂头蔫巴的样子,他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然后再去草头村,看看山。」
我像根春风吹过的野草,登时支棱起来,连忙跟他拉勾。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第30章
离别,比预想的来得早、来得急。
深夜,江措匆匆来了一趟。
他走后,我的卧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明日卯时三刻,你换上这身衣裳随江措安排的人出宫,到了宫外自会有人接应……」
「出了京城走水路,黑色乌篷船,船上挂着三只铃铛,千万别认错了……」
阿珊哥哥身着单薄青衫,秉烛站在门外,事无巨细地与我交代离宫之事。
昏黄的烛火在他脸上投去微弱的光,忽明忽暗,忽隐忽现,让人看不真切,像一场梦。
我犹在梦中暗自欢喜,却不想梦醒时分已经到来。
「阿暖,听明白了吗?」阿珊哥哥蹙眉问我。
我听明白了。
卯时三刻,出宫门,找乌篷船,有三个铃铛的,可……
「我能不能……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我走了你怎么办?」
脱口而出的话,让夜下相对的两个人都怔愣住。
无风无雨,无星无月,幽幽的夜,四周静得可怕。
阿珊哥哥无声无息地站着,垂眸看向我,看了许久,低声问:
「为什么?」
「给我一个理由。」
「为什么不想走?」
「为什么想要留?」
因为你啊!我心里着急地想。
可话到了嘴边,支支吾吾变成了,「因为……因为我是来报恩的,恩没报完……不能走。」
话音落下,烛火飘忽地跳动了一下,滚烫的一滴烛泪落在阿珊哥哥的手上。
我着急去看他的手有没有伤到,他却微微侧了身,自嘲般地笑了笑。
「不碍事。」
「若是为了报恩,你早已报过了,我救你一命,你也救了我。不必把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情时时记挂在心上。」
「阿暖,早些歇息,明早离宫,莫要误了时辰。」
我一整夜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天蒙蒙亮,被宝良催着换上了一身太监衣裳。
江措支走了东宫殿外的侍卫,外出采买的老太监等在门口。
出门前,宝良拉着我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阿暖姐,你千万不许忘了我!」
「好,一定不忘。」我酸着鼻子,帮他擦干眼泪,「下个月是你的生辰,我房里有一双新布鞋,灰蓝缎子,是特地给你缝的,你记得去拿。」
从院中到门口,短短的距离,我一步一回首。
他没来送我。
老太监催促说,再不走,侍卫回来就走不了了。
终于还是到了告别的时刻。
离宫的宫道,是我进宫时的路。
恍惚想起,那时候我小碎步跑着跟在锦绣姑姑身后,觉得皇宫好大好气派,这条白石砌成的宫道好长好长,要走好久好久。
如今,许是我长大了。踏上归途时,发现这条路其实好短好短,不用走很久很久,一个眨眼,宫门就在眼前。
我知道,出了那道高高的宫门,从此我又是草头村的姚阿暖了。
有爹娘,有小妹,有漫山遍野的花,什么都有,可唯独……没有他!
我骤然停下脚步,脑子变得清晰起来。
我不走了。
我要回去。
我要留在他的身边!
一溜烟儿冲回东宫时,阿珊哥哥正立于廊下,遥望宫门。
清冷的眼底闪过一瞬间如坠梦境的迷茫,待看真切后,紧蹙眉头无奈道:
「阿暖,我说过,不必把那点恩情……」
「不是为了恩情!」我急急打断他,想来想去,豁了脸皮出去,「是……是为了……私情……」
一句话,被说得七零八落,心也跳得七上八下。
我眼睛盯着脚尖,头埋得低低的,只听见头顶上的呼吸变得有些重。
过了许久,阿珊哥哥都没说话。
以为他生气了,我悄悄抬头,刚好闯进他深得像潭水一样的眼神里。
他定定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姚阿暖,你懂什么叫『私情』吗?」
我红着脸,认认真真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