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第34节
种种行径简直像一只得到了新玩具的猫,又警惕又好奇,于是一直试探地闻闻嗅嗅,围着他来回转圈。沈政宁预感用不了几天他就要胆大包天地上手扒拉,而“玩具”本人却只能忍气吞声、一动不动地装死,以免把这位脆皮又玻璃心的祖宗吓出应激。
庄明玘到底是哪根弦搭错,高冷了十来年,怎么突然开始走黏人路线了?
气温回暖,初春的晚风里有泥土和草叶的味道,月亮栖息在长出新叶的梧桐树上,silver高高翘起的尾巴上像是顶着一层莹莹光晕。
“明天下午我要出去开会,散会早的话能提前到家,”沈政宁装若无意地随口问道,“你下午有安排吗?想吃什么可以现在点,我顺便买菜回来。”
“嗯,有个设计手稿展览,应该不会很晚。”庄明玘很有兴致地说,“我想吃上次那种干煎的粉红色的鱼,它是时令菜吗,现在能买得到吗?”
“马头鱼?我明天看看。”沈政宁想了想,“再配个荠菜馄饨吧。”
庄明玘一手拉着silver的牵引绳,一手揪着他的风衣腰带晃了晃:“好呀。”
月光投下两人肩膀挨着肩膀的身影,沈政宁默默心说庄明玘也是好起来了,积极出门积极吃饭热爱工作热爱生活,这简直……
完全不对劲啊!
阴郁黑猫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阳光大橘啊?老师这好像不是我们家猫吧!
次日下午,沈政宁提前半小时从会场溜走,没有直奔生鲜超市,反而开着导航杀到了展会现场。
建南路一带汇聚了民国时期的宅邸建筑,数栋典雅古朴的花园洋房坐落在林荫路两侧,其中最富盛名的“庭芳公馆”向来受到奢饰品牌青睐,经常承办各种珠宝艺术品展览活动。
沈政宁前一天在网上预约了展览门票,在车里换了件外套,戴上黑框眼镜和口罩,对自己的形象稍作改造,假装参观游客走进了公馆。
洋房内部装修十分雅致,灯光柔和朦胧,展厅里更是一片昏暗,不靠近的话其实不容易被认出来。沈政宁随便扫了一眼玻璃柜里的展品,目光在场中逡巡两遭,很快锁定了展厅西面的庄明玘。
即使在这么昏暗的环境下,他还是很显眼,高挑得跟周围人群仿佛不在一个图层。
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看展,身边还围着几名外国人,一行人沿着展位慢慢地走,一边用英语低声交谈。沈政宁落在他们身后两三米外,借着展示柜玻璃反光,注视着庄明玘等人看完展览,在出口处与众人轮流握手拥抱道别。
沈政宁的大脑在不到五分钟内烧断了八百回,某个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镜度数买错了——他没看清楚导致认错了人,那并不是他家那只一碰就炸起三尺的猫,对方只是和庄明玘的身材长相职业都恰好相似。
他已经……痊愈了吗?
心中那股被猫爪子来回抓挠的复杂滋味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概括,沈政宁脚尖转了个方向,沉默地走到走廊窗户边,远远眺望庄明玘送几人到花园门口,又再一次挥手作别。
庄明玘背对着窗户,沈政宁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迟疑,他对面的人也都松弛自在,这显然是一场气氛和谐、宾主尽欢的交流。
纷繁念头像鱼群从他脑海里滑过,每一条都棘手得抓握不住,到最后只留下茫然的自问:他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开车回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到,继续一无所知地陪庄明玘玩过家家游戏?
在他踌躇的片刻工夫,庄明玘已经转身回到了公馆,沈政宁反应飞快地闪身躲回窗帘后,但庄明玘并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打算再回展厅,他的脚步声匆匆掠过门厅,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又到了他最讨厌的二选一环节。
为人处世的常识告诉他应该趁现在溜走,不要自负聪明、轻易地捅破窗户纸;而冲动的好奇心以及一丝莫可名状的酸涩则驱使他跟上庄明玘,去看看他到底能搞出多么惊世骇俗的幺蛾子。
嗒、嗒……
软底皮鞋踩在光洁的拼花地砖上,声响轻微,并不扰人,当然庄明玘此刻也无暇分心去注意这些。他弓腰撑着隔间墙壁,像一只煮熟的虾蜷在窄小空间里,对着马桶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喷出来,喉咙间甚至出现了一丝铁锈腥味,那翻涌不息的反胃感总算稍稍平息。
手指颤抖得打了两次滑才拧开瓶装水,庄明玘随手拍下马桶冲水按钮,在哗哗水声里勉强支起身体,习以为常地等着咚咚乱跳的心脏和紊乱呼吸平复下来。
虽然还是会应激,但只是干呕,没有吐出来,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他机械地漱口、吐掉,用完一整瓶水,把空瓶抛进垃圾桶,再次按下冲水键,推开门走出了隔间。
然后在外间大理石洗手台边,看到了双手插兜、面无表情盯着他的沈政宁。
庄明玘:“……”
“咳咳,政宁……咳咳!”那麻木到冷漠的神情陡然有了生机,他惊得呛住了,沈政宁却一言不发,阴沉着脸,偏头朝洗手台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再说话。
“你……你怎么来了?”庄明玘飞快地洗脸擦干,战战兢兢地回身,完全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是来接我的……吗?”
“是来请教你正在进行哪门子的脱敏疗法。”沈政宁冷冷地道,“万一某天突然接到医院电话,我好及时给医生复述你的作死计划,免得耽误了抢救。”
第52章 表白
“我……”
庄明玘想说他没有作死,但背着沈政宁搞事是一回事,当着沈政宁的面睁眼说瞎话纯粹是自寻死路,他心虚地咽下了辩解,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啦?”
沈政宁何止是生气,他简直快要气死了,有种突然发现自己家娇生惯养的小猫在外面翻垃圾桶的愤怒感,想扯着庄明玘的领子问他是我平时对你太小心了太珍惜了,惯得你非要跑到外面自找苦吃来平衡一下吗?
但他哪怕是气炸了肺,也依然只是脸色山雨欲来,没有暴跳如雷——“因为情绪而失控”对他来说是很稀罕的事,听上去好像是很不错的性格,但这究竟说明他的理性冷静胜过常人、还是他天性原本要比其他人冷淡凉薄得多呢?
“我不应该生气吗?”沈政宁反问。
庄明玘语塞:“呃,不是,你可以生气……不对,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沈政宁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狡辩,这种耐心的沉默比任何斥责诘问都有压迫感,终于扎漏了庄明玘强撑出来的底气。他气馁地垂下了眼角眉梢,不存在的尾巴也沮丧地耷拉下来,放弃了自己那千疮百孔的掩饰:“我没有故意乱来……政宁,手借我一下。”
虽然沈政宁的表情阴沉得滴水,还是配合他的话,从口袋里抽出右手,掌心朝上平伸到庄明玘面前。
冰凉的手指像刚从冷藏室里拿出来,握住他的手时冻得人一激灵,有点细细的颤抖,但出乎意料的坚定,那些咪咪喵喵阿巴阿巴了半天怎么也表达不清楚的心意,都顺着他的力道传递到了沈政宁掌中。
“我问过我的心理医生,她建议我可以尝试积极一些的脱敏疗法。”庄明玘垂眸看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强迫自己忘记脑海里闪回的画面、忽略躯体的感受,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事物上,努力地向他证明:“你看,我真的已经好了很多了……我现在可以握住你的手了。”
“好个屁。”沈政宁皱着眉头一翻手腕,利索地从他指间挣脱,冷冷地把他的错误答案逐字打回:“你那是强迫自己习惯不良反应,天天忍着恶心坐车不代表你不晕车了。你真觉得这方法正经还用煞费苦心瞒着我吗?回去把你的心理医生炒了吧,别一天到晚瞎出主意。”
他从来没被沈政宁这么冷淡地甩开过,庄明玘霎时就委屈懵了,悬在空中的手指下意识地要挽留他,却只攥住一把空气:“可是我……”
可是我如果不冒险、不忍耐、不逼自己一回,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突破你我之间那道天堑呢?
“政宁,你帮了我那么多,我明明那么的……感激你,希望靠近你,可我的身体却在抗拒你。”庄明玘像是觉得难堪似地垂下头,把自己无能为力的一面撕开来给人看,“我想要握住你的手……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可以。”
“我本来以为,你会很高兴……”
“我高兴不起来,”沈政宁冷不丁打断他,“我高兴了就是鼓励你继续去翻垃圾桶。”
庄明玘一哽:“什么垃圾桶……?”
沈政宁:“你先别管那个,我问你,你每天野在外面不着家,强迫自己接触人群,最终目标就是跟我有肢体接触时不会出现应激状态吗?”
他就这么问出来了,庄明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蚊子哼哼似地“嗯”了一声。
沈政宁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子:“你不觉得你的行为逻辑有问题吗?你想战胜我,直接过来找我单挑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先绕一圈打败所有人?”
庄明玘险些要苦笑出声,艰难地纠正他:“我不是想战胜你,我是要战胜心魔……”
要他怎么和沈政宁开口,一个连对方的手都碰不到的人,凭什么敢痴心妄想“喜欢”呢?
“政宁,你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你就算是跟我生气吵架,措辞也超级严谨。”庄明玘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火速移开视线,无着无落地飘在他肩头附近,“其实你可以直接说出那句话的。”
“精神创伤也是一种残缺,我虽然没有缺胳膊少腿,遇到的都是像你一样体贴的好心人,但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一件残次品。”
“我想要变得‘像正常人一样’,你看,真话也没有那么说不出口。”他甚至还勉强笑了一下,“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你相处,那才是一切的起点……”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沈政宁像是终于被他不开窍的榆木脑袋逼得忍无可忍,“我不太清楚你的‘起点’指什么,我当然也不反对你积极治愈心灵创伤,但我要先澄清一点——”
“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庄明玘,我知道你是个不能碰不能摸、风一吹就要碎的玻璃花瓶,可那又怎么样?我说过我不喜欢吗?!”
卫生间里……为什么会有回声?
庄明玘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隐含怒意的冷脸,似乎想从中读出一篇严谨详实的论文,又好像是被震出了人生的走马灯。
沈政宁被他拱出了真火,越说越来气,还在毫不留情地喷他:“谁用你在这儿以己度人了?我是没见过正常人还是五行缺正常人,犯得着跟供祖宗一样供着个正常人吗?轮得到你来告诉我谁是残次品?你有蹲在垃圾桶里对着流星许愿的工夫,先回去让silver踩两脚控控你脑子里的水吧!”
泪水迅速涨满眼眶,像水晶碗里盛着琥珀珠,压抑不住的狂乱心跳让庄明玘一句话碎成了断断续续的气音:“你、你这个人真的、好变态……”
“对我就是。”沈政宁的咄咄逼人在此刻显得如此的顺畅自然,“然后呢,这样能配得上你了吗?”
没有花前月下和金风玉露,不在玫瑰花园也不在薰衣草田,甚至不在这栋公馆最有意义的手稿展厅,那个比钻石还要璀璨的答案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却轰然砸进了走廊尽头没人注意的洗手间(男)。
庄明玘终于彻底破防,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哽咽:“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表白啊!”
沈政宁:“……”
谁点的火谁负责灭,庄明玘恐怕想淹死他。沈政宁对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实在是骂不下去了:“你自己选的……行了,先擦擦眼泪吧,不要哭了。”
谁哭了?
庄明玘眨了下眼,只觉得有细微的温热触感划过脸颊,抬手一抹才发觉面上满是泪水,赶紧扯了张纸巾胡乱擦拭:“你就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好吧好吧,怪我。”沈政宁举手示意投降,“怪我一时冲动,没有提前半年给你下帖子定闹钟,毕竟小〇书上说你们这个品种的花语是手慢无,所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
“……”
庄明玘假装擦脸,其实已经完全慌了手脚,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嘛,只好眯起眼睛偷偷地从指缝里观察他。沈政宁从他泛红的耳朵尖上读出了求救信号,善解人意地说:“要不要整理一下?我在外面等你。”
他转身欲走,庄明玘反应飞快地下意识伸手一捞,胡乱抓住了他的手腕。
背对他的沈政宁垂眼看着脚尖,唇角在极力克制下微微上扬,流露出一点难以自抑的笑意。
庄明玘的手指搭在他脉门上,攥得死紧,冰得要命。这回他没有挣脱,就着被拉住的姿势回身,耐心地问道:“怎么了?”
庄明玘喉结上下滚动两轮,但那表情似乎不是在忍耐不适,所有的惶然失措、恳求眷恋都写在明净的眼眸里,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像个刚上岸的小美人鱼一样发不出声音。
“我还在等你的回复,”沈政宁循循善诱,几乎是用哄骗的口吻问他,“被人表白时,应该说什么?”
这些年里,偶尔会有旅人发现这座孤岛,跃跃欲试地发出或含蓄或露骨的邀请,他的回答也千篇一律的简单:谢谢,但是抱歉。
“我也喜欢你。”庄明玘感觉自己这回真的要哭了,“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沈政宁微笑道:“可以。”
等他们终于脱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人模人样地回到展厅门口时,离闭展只剩不到半小时。庄明玘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要不要进去看一下,难得来一趟,你刚才没顾得上仔细欣赏吧?”
沈政宁:“那里面有你的手稿?”
“展示的是十七到十九世纪的大师设计手稿。”庄明玘笑着说,“我还没那么厉害。”
可他的眼睛像被水洗过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眉宇间满是欣然之意,高兴得好像他已经摘下了全世界最厉害的、那顶名为“幸福”的桂冠。
“那算了,”沈政宁把他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率先抬步朝门外走去,随口道,“等下次庄大师办个人展我再认真看吧……到时候我要刷你的脸入场。”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问起两人定情之地,小庄会说是手稿展并且超经意地展示换了仨手机都没有删除的电子票根。
第53章 清明
“你这个善变的男人,当初说什么不管怎么样都喜欢我,把我骗到手之后就不认账了!”
庄明玘在浴室外大声控诉,silver不明所以但非常好奇地蹲他腿边引颈长嚎,沈政宁坐在浴缸边上,长腿支地微曲,用“宿醉头疼悔不当初痛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喝了”的姿势撑着脑袋,对门外猫飞狗跳的动静充耳不闻,一脸四大皆空地盯着地砖上的花纹。
转移注意力,想点别的事情……浴缸边缘有点硌得慌,他就说浴室缺了点什么,原来是缺了把椅子……浴室里应该放一把椅子的,这样下次他再躲进来时就可以坐得舒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