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第32节
庄明玘淡淡地翻旧账:“你不让我哭,说不能拍下来很浪费那句话。”
沈政宁:“……”
“你刚刚说了‘漂亮’,对吧?”庄明玘薄唇开合,咬字犹如磨刀,“我虽然在国外待了很多年,但好歹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印象里这个词似乎不是用来形容男人的,你说呢,大侦探?”
大侦探被当场抓包,一时哑口无言。
不过仔细想想,他经常被庄明玘随便一抬眼一回眸杀到,但好像确实没有当面称赞过他的容貌,都是在心里偷偷地想长得好看脾气差一点也情有可原,像silver那样十全十美的有一只就别再奢求更多了。
“是你的版本落后了,”他狡辩道,“现在网上说的漂亮英俊美丽都是一个意思,最高赞美是你可以去当童模,不信你去小〇书查,真的。”
庄明玘发出一声能缓解全球变暖的冷笑,显然已经是右滑上当的老用户了。
“不想面对某些现实,于是勉强自己把所有痛苦都咽下去,装得像没事猫一样,其实消化又消化不了,只能堵在心里,非得等某天终于受不了时才肯吐出来……”沈政宁倚着宽敞的座椅靠背,眼皮半垂,悠悠地说,“你这个习惯、或者说习性,真的不能怪我总是怀疑你的种族血统啊。”
试图转移话题但大失败的庄明玘:“谢谢你委婉的比喻,但你都已经说出那个字了吧。”
沈政宁:“看,还在跑题。”
当这份敏锐调转枪/口对准自己时,确实蛮让人头痛的。庄明玘在心里飞快权衡了一下,感觉装个可怜可以糊弄过去,但坦然直言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不带任何目的性、对心理医生以外的人剖析自己,这种事对三个月前的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三个月之后的他已经被猫塑得没了脾气,甚至开始破罐子破摔地心想,既然是猫那干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沈政宁会在下面接着他。
卸下秘密后松动的那条缝隙隐约地闪着光,引诱着他看向黑暗之外。
“我不是故意的……嗯,也不对,确切地说应该算是一种、习惯?”庄明玘还不太熟悉这种自我剖析,有点磕磕绊绊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只能接受,要不然怎么办,总不能把方向盘一扔开始嚎啕大哭吧。”
“负面情绪也是情绪,要珍惜自己的情绪,倾诉和发泄都是是正常的舒缓方式。”沈政宁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满意,“你的心理医生有没有提醒过你,你的思维方式被过去的事影响了——这种‘除了我自己,谁都不能信,谁也靠不住’的心态。”
“我知道,经历过那种事的人多少都有一点。毕竟是被亲人送进去的,连血缘这座墙都塌了,还能依靠谁呢。”庄明玘说,“况且集中营也不讲人道主义,哭闹求饶都没用,找人念叨也没用,大家都是一样的惨,除了给人添堵外毫无作用。”
“出来了也是一样,我一提到那些事,所有人的脸同时往下掉,好像走到哪儿都在参加自己的葬礼,那种气氛变化只要经历过一两次,就再也不想说话了。”
说出口的话没有回应,伸出去的手没人握住,创伤和二次伤害彻底摧毁了他的安全感,所以他变得守口如瓶、从不倾诉,遇到负面情绪就把它们囫囵塞进瓶子里,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转移注意力,美其名曰“接受现实”。
“这趟还真是不白来啊。”沈政宁没来由地感叹道,“我知道了你那么多秘密,现在算是在你的城墙里了吗?”
其实你就是城墙。庄明玘在心里无声地纠正他,迈巴赫丝滑地停进车位里,他点头应道:“嗯,算。”
沈政宁扶着车门下车,吸着冷风坐回轮椅上:“那我可以点菜吗?”
庄明玘推着他往住院大楼走:“你是不是跳步骤了,一般人会在这时候直接提要求吗?不是应该先说点暖心的、富有哲理的话安慰我一下吗?比如‘我会好好听你诉苦’之类的。”
“我这不是正在听吗,”沈政宁理直气壮地指使他,“我要点‘前情提要’,被你略过的那个,快点。”
庄明玘:“……你现在又不怕二次伤害了?”
沈政宁一本正经地答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自我折磨,不如说出来连我也一起折磨。”
风里传来模糊的轻笑,被玻璃门关在漆黑冬夜里。
楼内的暖风和灯光很快驱散了一身寒气,病房里温暖如春,沈政宁勉强了大半天的腰终于得以解放,换了衣服躺在病床上懒散地催促:“当当当,庄总,组织好发言了吗,可以开始了吗?”
“你那个秘书语气是怎么回事,”庄明玘无语地在床边坐下,“不要对睡前故事有太高期待,也有可能听了就失眠,别怪我没提醒你。”
沈政宁严阵以待,眼睛瞪得像铜铃:“请讲。”
“嗯……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庄明玘摩挲下巴,“我出生的时候还是计划生育时代,按理说应该是家里的独生子,但我爸比较封建,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家业一定得传承下去,一个孩子不够保险,就在外面找人,偷偷养了几个私生子。”
沈政宁:“呃……这是给我干哪儿来了,《康熙王朝》?九子夺嫡?”
“没有那么多,只有三个,”庄明玘竟然还老实地解释了一下,“十六岁那年,我妈妈离婚去了美国,我留在我爸身边,他觉得家里不能没有女主人,就和我弟弟、他的第二个孩子的妈妈结了婚。”
“我的弟弟叫庄天珩,只比我小一岁,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那时高中有个男同学,算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半公开同性恋,他私下尝试过向我表白,被我拒绝了,但这件事不知怎么在学校传开了,庄天珩知道后回去告诉了他妈妈。
“我这位继母是个狠角色,她觉得庄天珩才应该继承家业,想借这个机会让我爸怀疑我的性取向,毕竟他的思想观念不是一般的封建,如果大儿子是疑似同性恋,那他为了家业传承考虑,说不定会把大部分家产都给能生孙子的二儿子。”
“她先是谎称老师联系家长,把这件事的风吹到了我爸耳朵里,然后又在我房间里藏了几本成人漫画,专挑我爸在家的时候让家政从床底下清扫出来。我爸差点气成高血压,等我放学后他就拿着那些漫画来质问我是不是同性恋。”
“我说我是。”
沈政宁:“……”
庄明玘勾着唇角,笑意狡黠却并不苦涩:“很难理解吧?因为一时赌气作死,把自己坑进了集中营。”
“说实话,做法不算明智,但很好理解。”沈政宁叹了口气,“因为你一直都是这种不低头的人。”
“有些人不理解,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理解你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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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毛球
这话听起来像是无条件的袒护,但那真的是随便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的答案:这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专门膈应人的试探挑拨、毛刺一样的反复中伤,庄明玘已经忍受得足够多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低头忍让,直到积毁销骨;要么干脆一脚踢爆积怨,彻底撕开这副虚情假意的面纱。
但凡他爸对庄明玘有一点点最基本的了解和信任,事情都不会演变到后来那个地步;不过话又说回来,把孩子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私生子只比婚生子小一岁的人,指望他的“父爱”还不如相信秦始皇复活。
“你说的对,我那时候的确太冲动了,没考虑太多后果。”庄明玘嘴上谦虚,实则被他顺毛顺得眼角微弯,“心想着反正他已经对我失望了,无论怎么辩解他也不会相信,再说躲得过这一次躲不过一辈子,索性就说真话吧。”
“就算是真话也没什么可失望的。”沈政宁淡然地说出了真正的无脑护犊子发言,“你爸才是真的有毛病,他应该去治一下。”
庄明玘仅有的一点孝顺是没有出言附和他,只是抿唇克制笑意,继续说:“我爸知道中心出事,最先做的是打点关系,联系人把这事压下去,生怕传出丑闻给庄家抹黑。我妈回国后带人上门去找他要说法,都没怎么威胁,只说要去他公司门口拉横幅,他就飞快地妥协了,被我妈押着提前分割了一部分财产给我。”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有点难以为继,沈政宁适时地提问:“后来呢,你为什么去了英国,没跟你妈妈一起去美国?”
庄明玘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因为她曾试着拥抱安慰我,但是她碰到我的时候,我推开她吐了。”
即便是至亲的触碰,也会引发他不分敌我的强烈应激,就像医院下达的绝症诊断,最惨烈的后果终于露出了它的险恶面目——所谓维系彼此的纽带、温暖疗愈的灵药、被无数语句描摹过的万能的“爱”,对他失去了作用。
“在那种情况下,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妈早就有了自己的新家庭,我也很快就要成年了,不必离开了我爸,又非得去绑住她。”
“其实我妈本来是打算逼我爸带着后妈和他的宝贝儿子给我低头认错的,还没想走到财产分割这一步上,但发现我的应激症状之后,她的策略就变成了尽可能多地争取物质保障。”庄明玘说,“所谓的家族团结、血缘亲情对我来说都靠不住。她有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如果注定得不到爱,那就富有地活下去,就算是被人群流放孤岛,也要在孤岛上称王’。”
“钱买不到爱,但能买到爱以外的所有东西,能免除大部分痛苦”,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果断决定分割财产、断绝孩子与生父关系的魄力。因为在鼓吹家族亲缘之风盛行的时代与地域,在家庭关系上“和稀泥”是一种传统美德,亲缘可以凌驾于道德和法律之上,而“谈钱伤感情”则是最大的不道德。庄明玘的母亲选择一刀两断,就必然要承受大量来自道德高地上的唾沫星子。
“幸亏你随了你妈,”沈政宁心有余悸地唏嘘,“我就说你爸那个品格,怎么可能基因突变生出你这样的小孩。”
“……重点偏得太远了吧,”庄明玘哭笑不得,“我是想说我过得没有那么惨,虽然是有些小问题,但生活质量起码比大多数人强,不用太担心我。”
他已经不担心了。
沈政宁一开始觉得庄明玘是个阴晴不定、一碰就扎手、社会化程度约等于无的海胆猫;然而今天他终于意识到庄明玘哪怕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摧折,仍然长成了一个正直而勇敢的人,骨子里自有他的坚持和骄傲——他也许冰凉剔透、带着陈旧的伤痕,但绝不脆弱。
“嗯,只是一些毛茸茸的小问题。”沈政宁眯着眼打了个呵欠,随意地说,“那么先来解决一个认知问题。”
庄明玘疑道:“什么?”
“小猫吐毛时,在乎它的人不会嫌弃它弄脏了地板。”沈政宁可能是真的困了,语调也是懒懒散散的,“你的人生很长,以后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不要为了那些眼里只有地板的人委屈自己……等一下,这话在病床上说好奇怪啊,怎么感觉我唔唔——!”
庄明玘甚至没来得及动容,一把扯起被子捂住他的嘴:“不许乱说话,太不吉利了!”
本来没事的沈政宁险些被他打包送走,疯狂眨眼示意投降。
“呼……你是不是就只会这一招,小小年纪还挺迷信。”他顶着庄明玘的阴暗凝视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这样吧,反正养伤期间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做一个‘说出来就好多了’打卡计划,简称‘吐毛球大作战’——”
庄明玘:“……”
怎么概括出来的?谁答应你了?有些人贼心不死演都不演了,甚至直接舞到他脸上来了!
“每天说一件让你觉得‘消化不了’的事,什么都可以,”沈政宁抖抖被子,让它重新变得蓬松起来,舒服地给自己盖好,“我会好好听着的。”
虽说通情达理的饲主不会因吐毛而迁怒猫咪,但“只要肯吐毛吐我手上也行”,溺爱到这种程度的也是少见,这么下去以后遇到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和他相比,跟了后来的谁不都是在委屈自己吗?
温暖明亮的顶光洒在他乌黑的头发和低垂眼睫上,连片时静默也显得如此温柔,庄明玘轻声答应道:“好。”
吐毛球大作战第一天。
庄明玘:“很难释怀的事啊……我以前很讨厌我的名字,这个算吗?‘明玘’是我爸起的,专门找了个生僻字,据说是寄予厚望,但因为这个名字,我在他眼里就不是人了,只是一块他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的破石头。他教育我时最喜欢用的一句话是‘玉不琢不成器’,但按照他那个琢法,感觉最后可能只剩骨头渣子……”
“你爸是不是有玉玉症,说真的,带他去看看吧。”沈政宁以头痛的姿势捂着半张脸,“我记得你说你弟弟叫庄天珩,他没有被你爸雕琢过吗?”
“他是违反政策生下来的二胎,按照后妈的说法,‘天珩’这个名字是指上天赐给庄家的宝物。”庄明玘嘴角微微下撇,嘴上还算客气,表情却一目了然,“我和庄天珩相处的时间不太多,关系也很虚假,不过他很会顺着老庄总的心意做事,而且还有他妈妈在旁边吹风。虽然真的很像清宫剧,不过我觉得我爸还挺吃他们母子那一套的。”
“比如上回我爸生病,庄天珩明明非常不希望我出现,以免我爸忽然良心发现打算分我点什么,但他也知道这种手术不至于走到那一步,所以特意挑我爸能听见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如果还有良心的话就回去看看。”
庄明玘悠悠地叹道:“他现在身体不如从前了,这次手术不算什么,等他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的那一天,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沈政宁:“你觉得他可怜吗?”
“还好吧,轮不到我可怜他,他毕竟舒舒服服地享受了几十年呢。人家母子俩忍辱负重围着这个老封建打转,毅力可嘉,也该到收获的季节了。”庄明玘迟疑了一下,“我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他的儿子,没有经历过集中营,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是什么感觉。”
沈政宁捕捉到关键词,眼前一亮,跃跃欲试:“要不要……”
庄明玘一瞥他那微妙的笑意就知道这人又在酝酿坏水,斩钉截铁地道:“不要!”
吐毛球大作战第二天。
“袁航那边还没有新消息吗?”庄明玘推着沈政宁去医院自带的温室花园散心,“今天说什么呢……还是说叶桐生吧,关于他的事,其实我了解得并不多,有些甚至是在他去世后才知道的。”
“他说经历过风吹雨打的人并不注定要迎来悲惨结局,他活得比谁都努力,比谁都珍惜自己的生活,为什么偏偏得到了最差的结局。”
“那么好的人也不能幸免,”他望向玻璃顶棚下早开的玉兰花,怅然地自语,“这么一想确实很幻灭,我又能幸存到什么时候呢?”
“人生就是不知道公交车和意外哪个先来,我们都会迎来结局,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你说过的,他不需要别人为他流眼泪,不论是被他保护的人,还是他的曾经的战友。”沈政宁也抬头看向那棵繁茂的花树,“那句话是他给你留下了暗号,所以你得用一生去证明,迎着过去和未来的风雨,与自己不断周旋战斗,直到走向那个结局。”
吐毛球大作战第三天。
“感觉烦恼都倾诉得差不多了,”庄明玘认认真真地思索,“要说实在难以接受的,一碰就应激这个算吧,但也没什么解决办法,说不定哪天忽然失忆了就好了?但失忆了好像更麻烦啊,一定要二选一吗?我不想忘了你……和silver,算了,还是继续应激好了。”
沈政宁:“先森,你刚刚那个停顿很可疑哦?”
……
吐毛球大作战第不知道多少天。
伤势痊愈、顺利拆线的沈政宁快乐地收拾东西准备出院,而在病房一角,庄明玘已然凝固成了一尊《思想者》。
“哈哈,想不出来了吗?”沈政宁刚想说想不出来就别挤牙膏了,话还没出口,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他一看是袁航的电话,随手上划接了起来。
然而被他这么一激,庄明玘那没用的好胜心忽然发作起来,他四下逡巡,目光倏地凝住,将手高高举到沈政宁眼前:“你看我手上长了个倒刺!”
沈政宁:“……”
电话那头的袁航:“还愣着干嘛,快给少爷叫救护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