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第29节

  某城中村公寓楼内。
  “砰砰砰!”
  “您好!外卖到了!”
  穿工服戴头盔遮得严严实实的外卖员重重地敲了几下门,片刻后屋里传来一个不太清晰的男声:“放门口吧!”
  “好,给你挂门把手上了啊!”
  外卖员对着门把手上的塑料袋拍照,在线发给客户,确认送达后蹬蹬蹬地下楼了。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过了大约两分钟,猫眼上的光点忽然一闪,门把手轻轻转动,反锁解除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防盗门被拉开一条细缝——
  数名埋伏在楼道的警察猝然一拥而上,踹门而入将房主按倒在地:“警察!老实点不许动!”
  “阳台没人!”“厨房没人!”“卫生间没人!”
  “没有其他人了!带走!”
  “兄弟,养伤养的怎么样啦?”袁航大步流星走进病房,手里拎着一看就是楼下超市现买的水果,一边笑着告罪,“前两天忙得脚底板打后脑勺,实在抽不开身,没顾上来看你,伤口什么时候能拆线?”
  “快了,过两天吧。”沈政宁已经可以下地慢慢活动,示意他随便坐,“还没进腊月你就赶着来拜年,真是让人猜不透来意啊。”
  袁航:“……两千一宿的病房就是养人哈,攻击性这么强。我是哪里不小心得罪你了吗?”
  “无缘无故被捅一刀的人怨气重是很正常的,你再不来我可能会去公安局门口打免费的地铺、或者半夜出现在你的床头。”沈政宁鼓励地看着他,“来点好消息吧,袁警官,希望这回别再捞面条了。”
  庄明玘从袁航带来的水果里挑了个卖相还不错的苹果,就着打嘴仗的伴奏坐在一旁安静地当削皮机。他的刀工还可以,就是慢,在厨房里通常负责给香菇雕花这类精细工作,主打一个参与感。
  他好奇地问:“捞面条是什么意思?”
  袁航一时也没理解这个险恶的梗,沈政宁耐心地解释:“是一个生动形象的比喻,用来描述我们袁警官的办案风格,这里有整整一锅线索,但他可以做到一筷子下去全部稀碎,一根也捞不上来。”
  庄明玘:“也、也许是水逆……”
  袁航捂着心口缓缓从沙发上滑落:“……你的恶毒令我心碎,我待会儿要去楼下开点药吃,没关系,这算工伤,医保会给我报销的。”
  不远处的护士站:大白天哪里来的啜泣声,好瘆人,不管了先放首《大悲咒》吧!
  “好消息是人抓住了,昨天晚上连夜审讯,已经全部招供了,包括叶桐生的案子。”袁航清了清嗓子,收敛起玩笑的神情,“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监控里没有找到他,是因为他对那段路上的摄像头非常熟悉,特意避开了——他跟踪叶桐生将近两周,一直在找机会动手,那晚巧合地撞见了高启辉与叶桐生见面,趁着叶桐生头部受伤不能动,他将叶桐生带到河边,用叶桐生的账号发了【对不起】的朋友圈,然后将叶桐生推进新柳河,伪造成叶桐生跳河自杀的现场。”
  沈政宁:“外套呢?”
  “外套上沾了叶桐生的血,他为了掩饰前一环高启辉的犯罪过程,脱掉外套带走烧了。”
  “只是出于这个理由吗?”
  袁航没有立即作答,反而抬起眼皮瞥向专注削苹果的庄明玘,又转向沈政宁:“你当时被他袭击之后,为什么第一时间判断他可能是杀害叶桐生的凶手?两次作案时间相隔三个月,你是怎么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
  这几天庄明玘不问、沈政宁也就一直默契地不提,然而该来的终归躲不过,最关键的核心问题,此刻终于被袁航拎出来摊在了日光下。
  庄明玘动作一顿,长长的果皮从中间断裂,扑通掉在垃圾桶里。沈政宁明明没有正对着他,却仿佛后脑长眼一般,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小心手”,旋即条理清晰地回答袁航:“因为凶手不是随机杀人,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庄明玘。但明玘常年在国外,叶桐生去世后才回国,他在国内的人际关系很简单,短短三个月有一半时间都在头疼脑热,说实话不太可能跟谁结下深仇大恨。”
  “而且案发的时间地点也很微妙,他身边没有安保,而且天天都要遛狗,想不引人注目地对他下手有的是机会,为什么非要选在那天?因为凶手没有掌握他的行踪,是前段时间他意外变成网红后,他的名字和所在地才被凶手注意到,而那天他在新柳公园遛狗被拍,终于给凶手提供了准确位置。”
  “不是新仇,不是熟人,那就是国内的旧仇了。庄明玘高中毕业后出国,和叶桐生是旧相识,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过去’确实发生过什么。我们既然已经确定了叶桐生案可能存在第二个凶手,叶桐生的相关人又遭受了袭击,那为什么不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全中。”袁航无声地给他鼓了鼓掌,“你猜对了,的确是旧仇。”
  可沈政宁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追问下去:“这个在叶桐生案的表现堪称缜密,为什么到了庄明玘这儿就大开大合,完全放弃了掩饰,这三个月里他受了什么刺激吗?”
  “也许庄先生的出现,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刺激。”袁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保持着镇定神色,口吻却有一针见血的锐利,“政宁,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绕弯子,一个案子里最让人好奇的部分你连问都不问,这不太像你——是你对他的保护欲影响了你的理智判断吗?”
  沈政宁对答如流:“不,我只是尊重他人隐私,不随便揭人伤疤,这是作为普通人的基本修养。查证犯罪动机是警察的工作,这恐怕不应该是你问我,该我们问你才对。”
  袁航“呵”地冷笑一声:“你现在决定站在他那边了?”
  “有家有室的人不要说暧昧不清的话。”沈政宁镇定道,“我们受害人本来就是一边的。”
  袁航用那种古代大臣看昏君的眼神谴责地瞪着他,庄明玘终于削完了他的苹果,切成小块整齐地放进小碟子里,抽了两张湿巾擦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袁警官,有话不如直说,可以不要再骚扰病人了吗?”
  “你认识这个人吗?”
  袁航推过来的手机上是一张中年男人的照片,容长脸,三角眼,高颧骨,肤色黑黄,双颊消瘦,法令纹很深,皮肤不知道为什么松垮得厉害,像一层皮挂在骨头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庄明玘和沈政宁凑在一起认真地端详了片刻:“不认识。”
  “邹金亮,三十三岁,h省兴城人,这个人就是叶桐生案和公园伤人案的凶手,他在审讯中供述行凶动机是为了给他的父亲报仇。”
  “他一口咬定十二年前,你和叶桐生害死了他的父亲。”袁航不躲不闪地正对上那双清透冷淡的琥珀色眼睛,“庄先生,方便跟我走一趟吗?”
  作者有话要说:
  (端着特浓狗血从天而降)(在地面砸出大坑)
  第44章 治疗
  “他父亲?谁?”
  “曾远诚。我应该不用多问一句你认不认识他,”袁航说,“你让我调查的2010年兴城市四山区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火灾案件,这家机构的主要负责人就是曾远诚,案卷记载他死于火灾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
  庄明玘淡淡反问:“我是一氧化碳吗?”
  袁航:“……”
  “两位。”
  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沈政宁脸色刹那一沉。十几年来的社会认知不断进步,当年被鼓吹的灵丹妙药早已证明是糟粕渣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玩意——他敲敲桌子:“玩笑归玩笑,别真入戏了。这个邹金亮到底怎么回事,曾远诚怎么死的,你先说清楚了,我们才知道该怎么配合。”
  他一认真起来,另外两方反而不约而同地缓和了声气,袁航尽量委婉地说:“政宁,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说不清楚,虽然你是受害者,但凶手的动机实际上和你没有关系,关键在庄先生身上,我们需要向他核实当年的真实情况。”
  如果庄明玘没有向他提起过兴城火灾案,袁航说不定还会怀疑邹金亮是别有用心胡乱攀咬,但事实证明庄明玘确实知道其中隐情,那邹金亮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背后是不是还牵扯着一桩陈年旧案,必须得找当事人问个清楚。
  而作为沈政宁的朋友,尤其是在看到他被牵连重伤之后,他就知道想从沈政宁手下抢走他决定保护的人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可庄明玘到底是不是无辜,是真的跟沈政宁心心相印还是把他当成挡箭牌,这一点袁航还无法确认。
  沈政宁视线移向庄明玘,而庄明玘平静地垂下眼帘,躲开了他的注视,从容地自沙发中起身:“可以,我配合,走吧。”
  “等一下。”
  沈政宁叫住袁航:“既然是知情人配合调查,我可以陪同吧?”
  两人双双一惊,庄明玘立刻道:“不行!你伤口还没好,我一个人跟他去就够了,没事的,不用担心。”
  袁航紧随其后:“对对对身体要紧,他又不是需要监护人的未成年儿童,再说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吗?只是问个话,保证给你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你没说不行那看来是可以了。”沈政宁点了个头,“我知道了,你先坐会儿,等我换个衣服。”
  “政宁!”
  袁航拼命给庄明玘使眼色,庄明玘回手把他关在病房外,但他跟进来也没什么用,又不敢直接上手扒拉沈政宁,只得站在两步开外,焦急地说服他改变心意:“政宁,我真的没事,别拿身体冒险,你在医院安心等我,你想听什么我回来可以再给你复述一遍,行不行?”
  “别站那喵喵喵了,去帮我拿双鞋。”沈政宁忍着动作牵扯伤口的疼痛换上常服,选择性地装听不见,“回忆痛苦往事来一遍就够了,反复提及等于二次伤害,我又不是虐待狂。”
  庄明玘见他油盐不进,一时气结:“那你呢?路上颠簸伤口裂了怎么办?我不能被二次伤害你难道就可以吗?”
  “不用这样,”他近乎恳求地轻声道,“政宁,你不用这样……”
  反正往事已成灰烬只剩回忆,反正那么多年他孤身一人也走过来了,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垂怜偏爱,总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也该鼓起勇气,亲手撕开那道蛰伏在岁月里、经年不愈的伤口了。
  对付他沈政宁就简单粗暴一句话:“你需要我吗?”
  庄明玘张了张嘴,却被堵住了喉咙,说不出那个如有千钧之重的“不”字。
  往事如崖下深渊湍流,他站在峭壁孤索的起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这种软弱的感情并非吊桥效应带来的心动错觉,而是眼前这个人亲手浇灌出的底气和信赖,是绑在他身上、陪着他走向对岸的安全绳。
  庄明玘只要迟疑超过一秒,答案就已水落石出,更别说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那就得了,”沈政宁不容辩驳地拍板定调,“这种重要时刻,别说区区刀伤,天上下刀子我也得去啊。”
  他就是那种比起舒舒服服地坐享成果、宁愿忍受痛苦也要把进度条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无药可救的控制狂。
  这个要命的男人甚至还有闲心朝他微笑:“况且我都替你挡刀了,作为交换,你不应该满足我的愿望吗?”
  庄明玘强忍着鼻尖酸意,半蹲下/身将鞋子放在沈政宁面前,仰起脸问他:“……你不是说那是巧合?”
  沈政宁披上大衣,很少见地主动伸手,用指尖拨开搭在他眉头的一缕碎发,语气也难得温柔:“那它现在是如愿以偿了。”
  庄明玘推着轮椅进询问室,书记员还以为他是陪当事人来的律师,结果“律师”把“当事人”小心翼翼地安置好,自己主动在中间位置上坐了下来。
  袁航翻开笔记本,按程序例行告知注意事项,沈政宁坐在庄明玘视线范围内,瞥了一眼房间内的摄像头,目光落回庄明玘搭在腿上的手——单从手背是看不出什么的,那道旧伤疤藏在他的衣袖下方、手腕内侧。
  “前情提要……略过。”
  庄明玘用了十几年来和这段记忆和平共处,目前来看成效还算显著,起码他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面不改色地冷静陈述那个命运的转折点:“2010年7月,高二暑假,因为我承认了自己是同性恋,我父亲把我送进了一家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听说那里的医生很擅长治疗这类‘心理疾病’。”
  “我们中心隶属于兴城第三人民医院,在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缺陷行为矫治方面有深厚经验,庄总您看,这是我们获得的各项表彰,还有家长送的锦旗……”
  庄世泽没心情听他吹这些,只是皱眉问他:“曾主任,你们中心之前治疗过的病例都是彻底根治了对吧?有复发的吗?会不会影响以后生活?”
  中心主任曾远诚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温声细语地给他解答:“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挽救孩子,把他的心理问题矫正过来。封闭治疗期间医院会收走手机避免外界干扰,您需要了解情况的话,我们可以让孩子给您写信,或者安排一次探视。”
  “再说吧,”庄世泽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家门不幸,好好的孩子突然犯精神病,我也是束手无策了。曾主任,跟我推荐你的人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信得过你,这孩子就交给你,你可千万得治好他。”
  十七岁的庄明玘跟着护士穿过走廊,来到三层的单人病房,窗外绿树荫浓,楼下有片草坪,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其他病人。护士找出病号服给他,又给他量体温,测血压,记录身体数据,末了叮嘱他:“你先在这里休息,待会儿曾主任会过来见你。”
  病房里没有钟表,他的手机也被收走,庄明玘等得实在无聊,蜷在病床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醒了他,那是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一张容长脸,鹰钩鼻,戴着无框眼镜,和平常见到的医生没什么差别。
  “你是庄明玘,对吧?”医生笑了笑,“我是你的主治医生,你叫我曾医生就行,你父亲跟我说了你的情况,接下来我会帮助你,你也要尽力配合我,咱们一起攻克难题,争取恢复正常,早日回家。”
  庄明玘情绪不高,嘴角还有淤伤,苍白得像个纸人,其实心里对回家也没什么期待,敷衍地点点头:“好的。”
  曾远诚却很热情地说:“你今天先适应一下环境,中午让小刘带你去食堂吃饭,咱们下午就开始上治疗。”
  食堂菜乏善可陈,还有几个病人和看护也在吃饭,大家都不作声,气氛沉痛得像是在灵堂。下午睡过午觉,庄明玘跟着那位刘护士到二楼,走进了一间类似多媒体教室的诊疗室。
  曾远诚打开投影仪,护士端着铁托盘,把一小杯药剂和水杯放在他手边。
  银幕上幻灯片一帧帧闪过,赤/裸的男性躯体,拥抱、亲吻、交缠……倒映在他眼里,逐渐虚化为摇晃模糊的色块,剧烈的呕吐感汹涌而来,吐完喘息片刻,喝几口水再继续,循环往复,两个小时内,整间诊疗室里只有他干呕的声音在持续回荡。
  庄明玘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说的是“上治疗”——这个“上”的用法和“上刑”“上手段”是同一种类型。
  这样的治疗持续到第三次,他理所当然地开始了反抗,拒绝服用催吐剂,对曾远诚说:“我不治了,给我爸打电话,我要回去。”
  曾远诚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朝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针扎似的轻蔑和嘲弄:“小庄,不配合可不行呀。”
  庄明玘挥手扫开药剂铁盘,一脚踹翻了椅子,在响亮的叮呤咣啷里暴怒质问:“我配合什么?配合你弄死我自己吗!”
  诊疗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那位刘护士领着两个男护工走进病房,不由分说将他控制住强按在病床上、手脚绑上束缚带,用一条毛巾堵住嘴以防他咬舌头,曾远诚带着胜利的微笑,从那台不认识的机器上扯出两根导线,冰凉的电极棒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可怖剧痛在他大脑深处爆炸,电流由弱渐强,一刀接一刀地剐过神经,心脏完全失控,像另一个发疯的活物一样毫无章法地乱撞肋骨,他无法挣扎、无法呼救、甚至无法晕过去,只能在越来越清醒的绝望里发出无声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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