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指为牢 第6节
“我?”沈政宁失笑,“我一个外行,高中时那算不知天高地厚,现在还怎么好意思在内行面前现眼?况且我和受害人多少沾点关系,会影响你的判断吧。”
“不会。这案子已经结案了,除非发现新证据,否则无法推翻现有结论。”袁航笃定地摇头,话却说得有几分迟疑,“我是觉得这个结果……怎么说呢,好像是顺着我们的惯性思维发展出来的……我很担心自己是不是掉进了套路陷阱。”
飘忽的念头导致他解释起来断断续续的,不过沈政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想法,说实话,以我和叶桐生的几次接触来看,我确实没感觉到他有严重到轻生的消沉情绪,反而觉得他是一个很有韧劲、善于解决问题的人。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把情绪隐藏得很好,并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的伤痛。”
“此外有一点我没想通的地方,就是叶桐生最后的那条朋友圈。”
“你们工作用的手机和日常用的手机是分开的,所以你会在自己日常那个号发朋友圈,工作机不发任何跟私生活有关的东西,对吧?”
袁航点点头。
“叶桐生有几个微信账号?”
“只有一个。”
“他没有分开工作机和私人机,我能看到他最后的那条朋友圈,说明没被他屏蔽——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发过朋友圈,不管是自己的日常、还是工作相关的推送,我猜比起全都是熟人的微信,他应该更偏好在匿名社交网站记录自己的生活。”
“所以为什么最重要的、最后的告别,他偏偏要发在朋友圈呢?”
袁航皱眉:“不是因为他想让所有人知道吗?所以用大家都可以看到的朋友圈……毕竟是告别,总要有点隆重的仪式感吧?”
“仪式感?”
“对。”
“那就更不对了。”沈政宁说,“生死都是大事,庆祝生日最基本的仪式感是卡在0点说生日快乐,叶桐生如果那么在意仪式感,那条朋友圈不说选在半夜0点发布,起码也要凑个整数,比如11点整。”
“发布时间10点43分,甚至不是45分,除非这个数字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不然也太随便了。”
袁航伸手拿过杯子,仰头干掉了剩下的啤酒,深吸一口气:“还有吗?”
沈政宁面无表情地:“别这样,有点吓人。大晚上的,你搞得我要不敢走夜路了。”
袁航刚被触动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嗤地一声笑了:“你才吓人,被学霸吊打的感觉真是酸爽啊。”
“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沈政宁一针见血地说,“毕竟你们从高中就在一起谈恋爱了。”
袁航:“……越来越过分了!”
沈政宁把凉透了的气氛拉回一些,又话锋一转,回到正题上:“还有就是听完你刚才说的、有关他父母的情况,别扭的地方更多了。第一,叶桐生高中时就敢离家出走,十年不和父母联系,有这种决心的人,会因为被他爸关起来就心理崩溃吗?他又不是不知道父母是什么做派。”
“第二,叶桐生经历了父母二度伤害后,从老家逃回了盛安,这种情况下他还会留着他父母的微信吗?他那条‘对不起’的朋友圈是发给谁看的?”
“第三,被父母伤害的孩子,对亲情彻底绝望,最终选择自我了断。放弃生命,这是典型的对给予他生命的父母的报复行为,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不应该是‘我们两清了’或者‘我再也不欠你了’这种话吗?”
袁航扶着太阳穴:“很有道理……但是这好像涉及到太多叶桐生的心理活动了,父母子女的关系哪是几句话就能说清的?谁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也许就是因为极度矛盾所以想不开了呢?”
“这就是套路般的推导过程中的反常之处,”沈政宁道,“你可以把它看作对案件结论的质疑,也可以把它当成是这个案子有别于常规套路的特殊之处。”
“什么意思?”
四周是明亮灯光、嘈杂人声以及热烈的烟火气,在这样的气氛里,人的胆气和野心会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往更为激烈的方向冲去,可沈政宁偏偏是逆着这股潮流,他冷静得简直有点格格不入——
“也就是说,这些让你感到别扭的地方,也许是‘此案另有隐情’,当然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故事里没有展开讲明的部分。”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略显刻薄的话,袁航已经够细心周全了,竭尽全力奔波寻找真相的人,不应该再承受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无端指责。
——反正那只是一个大同小异的悲剧故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涉及人名地名团体均为虚构,一切疾病及症状、药物描述都是艺术加工,不具现实参考意义。
第9章 叙旧
灯光下袁航的眼睛有点红,当然不是因为他被沈政宁三言两语触动了心肠,而是熬夜熬的。他手里不止叶桐生这一件案子,死亡固然是人生大事,但每天都有人死去,就像殡仪馆要排队火化,孟婆汤要排队喝,无论尘世还是阴间,世界永远不会只围着一个人运转。
“我明白你的意思。”袁航搓了把脸,“不过没有关键性的证据,很难动摇现有结论。”他眉头习惯性地带点微皱,看着沈政宁欲言又止。
“怎么了?”
“嗯……社会真历练人啊,”袁航感慨,“你现在变得好稳重,深沉得让人不敢认了。”
沈政宁失笑:“我一个外行在内行面前大放厥词,态度再不谦逊点,不会被打吗?”
果然。袁航心想,沈政宁高中时是个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主动型人格,可现在却收敛了锋芒,每句话都给对面留足余地,“你不听不接受都没关系”,就好像他已经习惯了不被考虑、不被选择,于是把退让的态度像是盾牌一样摆在了最前面。
他明明曾经那么耀眼夺目,为什么对自己的推理失去了自信呢?
“我要是信不过你,就不会跟你交底了,咱俩还论那些有的没的吗?”袁航直觉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含糊地一语带过,“你们公司信息泄露的案子,反诈中心在跟进,我会盯着那边的。”
沈政宁:“上一次你问过我关于信息泄露的问题,是怀疑叶桐生和这件事有关吗?”
袁航做了个嘴上拉拉链的动作,不过他知道单凭他们只言片语透露出的信息,沈政宁起码能推断出一大半了:“案件还在侦办中。”他又开玩笑似的补上一句,“你要是发现什么线索,欢迎向警方举报。”
这顿饭从六点吃到八点半,一气叙完了十年的旧。其实高中发生那件事之后,因为袁航有点自卑,沈政宁又不想挟恩图报,两人并没有一跃成为特别亲近的朋友,反而依旧保持着普通同学的距离,直到毕业各奔天涯。也许回忆自带美化滤镜,袁航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沈政宁拉他一把有多么难得。
因此再度相遇,他怀着感激之心,而彼此都是熟谙社交规则的成年人,这顿饭的气氛和谐得不可思议,世间的因缘际会有时候奇妙得不讲道理,他们认识了十几年,却在今晚才终于成为了可以交心的好朋友。
沈政宁招手叫服务员买单,袁航笑着拦了他一把:“说好了我请,总不能让我违反纪律吧?以后还处不处了?”他转头对服务员说,“再来五个羊肉,五个牛肉,两串鸡翅,一点点辣,单独打包带走。”
服务员笑道:“好嘞,给嫂子带夜宵是吧?一共两百六十三,您给两百六就行。”
袁航付完钱,转头看见沈政宁露出微笑,随口说:“小雪今天去学校开组会,这顿不算,改天她有空了你来家里,让我们俩正经请一顿饭。”
“唉你真是……”沈政宁的微笑差点变成苦笑,“再这么下去你们家孩子是不是要认我当干爹、顺便给我养老啊?”
袁航“噗嗤”一笑:“你是他爸妈的爱情保安,他认你当干爹很合理啊。话说回来你呢,有对象了吗?”
沈政宁无所谓地摇头:“没有。”
袁航上下打量他一番,狐疑道:“你这相貌品格,不应该啊?不想找,还是有困难?有困难记得找警察叔叔。”
沈政宁露出了熟悉的被他无语到的表情:“你是公安局的还是民政局的?”
袁航震声:“有什么关系,都是为人民服务!来,说说你的烦恼!”
热腾腾的烤串用塑料袋打包好,送到袁航手中,沈政宁披上外套,跟他一起走出店门。清凉的夜风里有落叶的气味,夜空深邃澄净,银河显得格外清晰,让人心里也跟着宁静下来。
他望着远近的霓虹灯火,自言自语:“可能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袁航:“什么准备?”
沈政宁想了想,答道:“大概是……像你一样的勇气?”
袁航不愧是饱经考验的警察同志,脸色几变,最终定格为如临大敌的凝重:“我当初是早恋,被发现了要叫家长棒打鸳鸯,你你你你该不会是——”
袁航:“爱上了有夫之妇?”
沈政宁:“gay。”
袁航:?
沈政宁:?
袁航张了张嘴,沈政宁抢在他前面说:“不要刻板印象,不要对号入座,不要发散联想,什么都不要,谢谢。”
“……”
“你跟我玩成语接龙呢?”半晌后袁航合上了差点掉在地上的下巴,长出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爱情像机器里的沙子,会影响你的理智思考之类的。”
“我还没自负到那个程度,又不是福尔摩斯。”沈政宁笑了笑,“取向这种事,自己知道是一回事,真的去谈又是另一回事,不想自欺欺人,而且同性恋这个标签说不上好,所以还是单着吧。”
袁航撇嘴:“多大点事,大大方方谈恋爱怎么了,又没有插足别人家庭。”
“……”
沈政宁:“不知道该说你接受底线低还是道德水平高,我看起来很像会插足别人家庭的人吗?!”
袁航往旁边躲了两步,防止他暴起揍人,心虚地摸鼻尖:“不是经常有那种剧情吗,女主角的婚姻不幸福,男二号发现她过得不好、老公出轨,温柔安慰趁虚而入什么的……”
沈政宁磨着后槽牙:“回去把你手机上的视频软件删了,闲着没事多看点人民日报吧。”
袁航“嘿嘿”地傻笑起来。他的短寸头还是像刺猬一样支棱着,却比记忆里那个黑瘦少年更有青春气,手里拎着带给老婆的夜宵,就像很多年前沈政宁路过早点摊,偶然看见他两口啃完没有馅的包子皮,把一杯热豆浆小心地裹进校服里,顶着寒风一路跑进学校。
两人在路口分别,最终袁航没多说什么,只是手劲很重拍了拍他的肩。
沈政宁独自走在小区落满梧桐叶的石砖小路上,也许是太久没喝酒了,今晚他有点上头,以至于轻易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希望袁航别误会。
他久违地感觉到了那种抓住疑点后思维飞速运转、推测分析得出结论的快//感,而袁航和岳如雪婚姻幸福的事实又使这成就感更上一层楼,甚至令他产生了某种短暂的错觉——他真的用所谓“推理”手段帮助了别人,而不是卖弄小聪明、自以为看穿一切的蹩脚的“福尔摩斯”。
次日清晨,沈政宁顶着宿醉后隐隐的头痛爬起来洗漱,昨晚洗完澡后头发吹了个半干就睡了,现在脑后有几缕毛不服帖地支棱着,他拿过发胶晃了晃,呲——
化工香精味在狭窄空间弥漫开来,沈政宁立刻扶着洗手盆干呕一声。
他倔强地忍着恶心把头发摆弄服帖,逃也似地离开了家门,走进十月清新的晨风里。
满地都是梧桐落叶,几乎没过了脚腕,各种小狗在落叶从里跑来跑去,那场面相当可爱,可惜没有他喜欢的那一只——
左前方拐角处转过来一团雪白,脑袋上顶着一片形状完整的五角叶子,摇着尾巴一颠一颠地朝这个方向晃悠过来。
精神萎靡的沈政宁蓦然定在风中。
他没有养狗经验,不能一眼就认出特定的某只萨摩耶,但狗狗的主人刚好长着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脸:半长微卷的黑发柔顺地散开,露出低垂的眼和冷白的脸,修长脖颈与平直肩膀形成了近似垂直的优美角度。
对方这次倒是没有穿得像黑//道大佬,白内搭外罩灰色外套,但也不怎么贤惠居家,还是一副贵得高攀不起的样子。不过沈政宁只把他当狗的名牌,倒不是很在意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等萨摩耶溜达过来v fable v,他又像昨天一样如法炮制从头摸到尾,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旺盛起来,然后心情舒畅地一抬头,对上狗主人如低血压发作般黑气缭绕的阴沉视线。
沈政宁:“……很可爱。”
他下意识开口,立刻发现自己好像太不诚恳了,又赶紧找补:“特别可爱,您养得真好。呃……它叫什么名字?”
对方沉默地打量他几秒,才惜字如金地开口:“silver。”
萨摩耶听见自己的名字,回头在主人裤脚上蹭了蹭,仿佛抽空哄了他一下,又自顾自快乐地去刨树坑里的落叶,沈政宁视线不受控地跟着它转,眼神柔和得能把整个小区淹没:“银?很贴切,好名字。”
一人一狗都不看他,对面男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又多说了一句:“因为它的生日是9月25日。”
空气中仿佛有静电闪现,啪地将沈政宁从毛茸茸幻境中电回神,但他条件反射地一激灵后,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就意识到这纯属巧合,只是他眼下对这个日期有点神经过敏罢了。
“您是在时尚行业、或者珠宝行业工作吗?”
男人纤长的眉尾轻轻一动:“为什么这么说?”
“s925,纯银,常见的镶嵌材质,会做这种联想的人,也许对珠宝首饰很熟悉。”沈政宁挂着“不好意思冒犯了”的微笑,说着“只是我的随便猜测”,向他告别致意,并不打算详细解释推断的缘由。
没有人会喜欢被一眼看穿的感觉,沈政宁还想再跟他家的小狗多玩几次,非常谨慎地拉满了礼貌和客气。他走过梧桐大道,摸出手机来估算一下时间:在这条路上遛狗,大概率是这个小区的住户;可是以前没有遇到过,可能是近期新搬进来的;前两天早晨没有遇见,而今天他比平时提前五分钟出门,也就是说遛狗时间是七点半左右。
既然如此——
周二清晨,七点三十五。
沈政宁:“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