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迫切地想要转移话题。
刚才拿着剪钳的双手,如今端起茶碗来也能够做到优雅不苟,傅老太太提起杯盖轻轻拂了拂茶面冒出的热气,“你们是老同学了,上次见面后没有再聊过天吗?”
程朔定在原地。
心中那颗悬挂了整整一周的巨石在这句话的引力下砰然落地。
“您是什么意思?”他收起了一路上的笑容,微蹙着眉心,看向傅老太太的眼神无比复杂不定。
“你别紧张,我不是那种大家长,也不是来向你兴师问罪的,你先坐下。”傅老太太并未说什么重话,连和蔼的态度也未曾改变分毫。可程朔觉得她仿佛已经什么都知道,这双被皱纹与松弛的皮肤压盖的眼睛里透着绝对清晰、理智的思想,她说:“芝萍三年前走了,临走前最放不下心的就是晚章这个儿子,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多么不容易。如今他回来了,平平安安,我是真心地希望他能够在这里好好生活,别再走远。”
程朔不明白这段话的用意,“我和他的确做过两年同窗,但那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
让柏晚章留在这里......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傅老太太低头品茗,话锋毫无征兆一转:“纭星是不是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什么事情?”
“他同小晟不是亲生兄弟这件事情,”傅老太太目光平和地看向错愕的程朔,“他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只有四岁,瘦瘦小小,营养一直不良。承海离婚后做出把他们母子接来的这个决定,我当时是最反对的。他小时候没有玩伴,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直到上学后总被同学欺负,严重到落下了病根,承海和小晟才逐渐开始关心起他。我们都很亏欠。后来想想,大人们造的孽,和他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程朔极力消化着这些他从未设想过会听到的文字。傅晟所说的亏欠,原来指的是这个吗?
把财富与权利交给了哥哥,把剩下的亏欠与爱意给了没有血缘的弟弟。
最后,他们都因为这场极度不均的分配而不快乐,甚至视对方为敌。
程朔扯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我总感觉我不应该知道这些。”
“你需要知道。”
傅老太太有力的回答打断了程朔的胡思乱想,她说了许多,还回忆了一些过去的往事,但最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程朔的脑海里仍然蒙着一层雾气,看不透这场鸿门宴的真实目的。还有,为什么是他?
门外,护工轻轻敲了敲,“老太太,晚饭做好了。”
傅老太太这次没有让程朔扶,支着拐杖缓缓站起来,“走吧,纭星今晚不回来,不过晚章的车应该快到了。”
第69章
尼古丁一向是烦闷最好的伴侣。
程朔深吸一口,关闭的阳台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他下意识扭过头,伫在门口的柏晚章为打搅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到处都没有看见你,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程朔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感觉,背手尴尬地捻灭了烟,“没,我出来透透气。”
这个场景大约很滑稽,背后的烟雾仍没有被空气稀释,白雾雾的一片,把程朔绷紧的面部线条照得一览无余。柏晚章上前侧靠在他半倚的栏杆边沿,就像没有觉察到靠近时程朔的不自然,“刚才饭桌上,你吃得不多,是晚饭不合胃口吗?”
不,程朔默念。是太和胃口了。
每一道菜,都是他喜欢吃的。
“我本来就不习惯这种场合,你知道的,”程朔的声音顿了顿,像为了看月色而移开视线,“你现在住在这里吗?”
“我住在市里,但每周都会开车上来一两次。”为的是什么当然不必多说。
“傅老太太好像挺关心你的。”程朔不免想起晚饭前傅老太太在茶室里和他打的那一道哑谜,整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思考着这个问题,连在面对柏晚章和一桌可口的饭菜时都好像处在另一个世界。他假装对问出的问题并不在意,“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是你家的亲戚吗?”
“老太太年轻时做过一台肺部手术,我妈妈是她的护工。她们成为了朋友,”柏晚章平静的目光如同引力始终坠向程朔这唯一一个方向,阳台的风卷起他鬓角黑色的碎发,束在脑后的小揪使之溢出一股艺术家的气质,“所以她一直都很照顾我,反过来同样。”
这段话再一次将程朔带回那个雨夜,门后,中年妇人字字泣血的恳求,捆绑着噩耗如同暴雨砸在泥泞的河堤。一切溃败当场。
‘芝萍三年前走了——’
程朔双手插着兜,快要把皱巴巴的烟盒扣出几个孔洞,艰难搜刮着重逢后的问题百科全书,“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给人看病。”
程朔一愣,“在哪个医院?”
柏晚章手肘撑着栏杆,单薄的亚麻上衣在风的推力下晃动,他食指轻轻点了点歪下来的头,“是看这里的病。”
程朔的目光被他的动作牵拉着,柏晚章温和的嗓音像晚风一样吹进左耳,飞出右耳。他变了很多,但还是和过去一样白。从这双修长的手,微微下垂的眼尾,到左眼下那一颗痣,都被时光过滤了冷锐与对世俗命运的嫉愤,变得有了温度,和韧性。
尽管身量拔高了许多,程朔始终觉得他依旧和记忆里一样瘦弱、孤单、需要被保护,像一尊精美易碎的玻璃瓶。
“看脑子的?”
“是精神疾病。”
“......”程朔为自己的无知安静了几秒钟,柏晚章低头笑了下,问:“你在做什么?”
“就和朋友一起开店,做点生意,”程朔模模糊糊地给自己按了个听上去没那么落魄的头衔,腰板不由得往上挺了挺,余光瞥着柏晚章的反应,“你不会感兴趣的。”
“也许我会感兴趣。”柏晚章说。
把名片递过去的过程有点儿鬼使神差,程朔忍不住在心里头打了自己一巴掌,不是说好到此为止吗?不是说好别再想继续发展的那些破事了吗?
柏晚章轻轻读出来了名片上的店名,目光闪了一下,“有机会我会去光临。”
程朔摸了摸鼻子,“还是算了,你身体......”不适合喝酒和吵闹。
“我已经好了,”柏晚章打断他的话,在程朔想要开口挽回前,他直起身朝半掩的玻璃门迈出几步,“走吧。”
“去哪?”
“送你回家。”
一瞬间,程朔感觉自己与柏晚章的身份颠倒了过来。
回屋见到傅老太太,对于程朔的离开她并没有说什么留宿的话,反倒是嘱咐柏晚章开车注意,一定要将对方安全送到楼下云云,也就堵住了程朔想要自个回去的念头。
有某一瞬间,他甚至隐隐动了个荒唐的想法,傅老太太——那场关于留住柏晚章与傅家秘辛的演讲——是想要撮合他和柏晚章重新在一起吗?她是否根本就对他们的过去一清二楚?
一冒出来就被他用劲掐灭。
怎么可能?
然而这个诡异的猜测如同在脑袋里扎了根,在一路安静的车程里疯狂地滋长发芽。程朔有好几次想再开口问点什么打破过分安静的车内空间,但柏晚章仿佛总有预测人心的魔力,放起了音乐,甲壳虫乐队的《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驱散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程朔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情不自禁问:“现在还有电台放这首歌?”
“是cd,”柏晚章眺望着前方路段,“我记得你过去很喜欢。”
“那是因为你。”程朔几乎脱口而出,甚至不需要记忆再去润色。他察觉到这句话越过了自重逢以来一直竖立在他与柏晚章之间的边界,但是,他还是遵循心中的意志问了下去:“你还有在弹琴吗?”
“没有,我不喜欢音乐,你忘了吗?”
没错,柏晚章不喜欢音乐。
他从不喜欢弹吉他,不喜欢复杂的指法与旋律,但过去除了遵循他母亲的要求别无选择。音乐如同那把将他困住的轮椅。
程朔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午后,他央求柏晚章给他弹一首曲子,那时他们已经做出了那个决定,他想要在一切不确定开始前,最后听一次柏晚章的琴声。
“你要把吉他卖掉吗?”
柏晚章敛着漠然的双眼,“还不知道。”
程朔躺在草地上,看着树叶间隙分割开的阳光,“要不你背着吧,路上要是没钱了,你就街头卖艺,我负责收钱。”
柏晚章被他天马行空的设想逗笑,抿了抿上翘的唇角,说:“我应该会送给一个弟弟,他一直很喜欢我这把吉他。”
“熊孩子吗?过不了多久他肯定把你的吉他玩坏。”
“不会的,”柏晚章说,“他会比我更加珍惜。”
cd开始播放起甲壳虫乐队的另一首歌。
车停了下来。
“你上次,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程朔的唇开合几次,终于将这句话通过喉咙送了出去,仿佛一件巨大的心事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