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是一只极其适合弹钢琴的手,十指齐长,玉一般白皙透润,能轻而易举窥见手背下青细的血管。
发生的突然,柏晚章只来得及将书倒扣在膝头上,灰色毛衣罩住清癯的上身,对比这个季节的温度,穿着偏厚。领口下肌肤与手一样的白,稍长的发尾束成一个很短的小揪垂在后颈,看起来相当随性且富有腔调。
“您已经吃了一块,”柏晚章说,“前天医生说您血糖偏高,要控制住摄糖。”
傅老太太叹气,慢慢缩回了手,“不吃了,不吃了,你现在是医生,我得听你的了。”
柏晚章笑了下,松开手并未纠正她话里的错误,掀起的余光注意到书房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的身影,把书置放在座椅上,站起身朝傅晟微微颔了下首。
“好久不见。”
比起六年前,柏晚章的模样并无太大变化,远远地站在那里就如芝兰玉树。
扇形的眼尾微微朝下,瞳孔透着淡淡的灰,右眼下一颗小痣用蘸了墨水的毛笔轻轻一点,嘴唇血色稍淡。放眼望去五官没有凌厉的棱角,如同一杯放凉的白开水,浸润于身的气质文雅而内敛。
仿佛读书人特有的清冷。但在柏晚章身上,莫不如说是一种疏离感更加准确。
傅晟上前,给了他一个短促的拥抱,附在耳边说:“欢迎回来。”
柏晚章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作为回应。
摇椅上的老太太开了口:“小晟,你来了,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傅晟单膝跪在椅子旁,没有来得及换下的西装裤绷紧大腿抵在了实木地板。他握住傅老太太满是皱褶的手,在掌心里捏了捏,“书房寒气重,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
“一件又一件,没完没了,不如直接把我裹成一个粽子算了,”傅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说,即便老了声音里也独有一种悠长的韵调,“最近公司忙不忙?休息的还好吗?没有必要学你爸那样不要命地工作,下班了记得多休息。”
“不忙,休息的很好,您不用担心。”
傅晟一一答道。
傅老太太说:“我知道你想让我别担心,就专拿那些话来糊弄我,我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你自己知道照顾好自己就行。”
话被戳破,傅晟脸上也不见丝毫心虚,替傅老太太掖了掖滑下去的毛毯,“厨房已经在做准备,我推您下楼看一会儿电视,马上就要开饭。”
傅老太太摇头制止了他,“我在这儿陪陪晚章,他回来一趟不容易。你们这么久没见,应该也有不少话想说,刚才进来还没叫声叔叔吧?”
“不用,”没等傅晟作答,站在身后的柏晚章先出了声,“我与傅晟差不了几岁,每次听他这样叫,总觉得像被叫老。”
寥寥几句逗得傅老太太喜笑颜开,眼尾的褶子跟着变深,“好,那不勉强,小晟免了,纭星总得喊一声,不然不像话。小晟,你弟弟今天来了吗?”
傅晟说:“在后院,我叫他过来。”
傅老太太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不用了,扶我过去看看吧。”
傅老太太今年年初刚过完七十大寿,三年前做了几场大手术,自此身体一直欠佳。傅晟站在远处的亭廊下看着陪傅老太太赏鱼说话的傅纭星,还好听进去他的话,没有在家人面前再冷着那张臭脸。
“纭星长高了。”柏晚章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很快融入傍晚低下几度的空气。
“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傅晟问道。
柏晚章眺望着不远处的池塘假山,“这回应该不走了。”
平铺直叙地丢下这个后劲不小的消息。
傅晟多瞥了他几眼,“你那边的工作要怎么办?”
“该处理的事走前都已经处理好,工作在哪里都一样。”
柏晚章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个话题,初春傍晚的风有些萧瑟,将他额边的鬈发稍微打乱,显得不那么生人勿进。
傅晟双手插兜站姿沉稳,半晌,不冷不淡接了句:“也好,奶奶很喜欢你。”
柏晚章低头提唇笑了下,“不过是我最空闲,有时间陪她说话解闷,你平时要是不忙,也可以多来走动,她心底很挂念你。”
这番话,倒显得他一个外姓人更像是傅家人。
银丝镜框上闪过一道冷光,傅晟移开微沉的眸色,说:“你等会要是有空,可以去和纭星聊聊天,他最近心情不怎么好。”
“我的心理咨询收费不便宜。”柏晚章说。
没有傅老太太在旁边,柏晚章比在书房里的态度更加隔着距离感,哪怕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听起来客套居多。
对方不经意中摆出的长辈姿态令傅晟稍感不悦,蹙了下眉,最终没有发作。
“工作上的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联系我。”傅晟言简意赅地丢下这句话,隐隐是一句另有深意的提醒。
柏晚章没有推脱这番好意,不知是否没有听出背后的警告,自然地收下来,“多谢。”
于傅家来说,柏晚章的身份尤为特别。
多年前意外离世的柏母与傅老太太是至交好友,当年老来得子,腹中的男孩还未出生就早早认了傅老太太做干妈。此后,柏晚章的确得到了傅家诸多照拂,至少有傅老太太在的一天,他仍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
他出生时傅承海已经成年,对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干弟弟不曾抱有什么好脸色。直到多年后娶妻生子,接手家业,确定对方没有觊觎家产的心思,关系才稍有缓和。
计算起来,傅晟与柏晚章不过相差两岁,数年前他们同在异国求学的那几年里还曾相互照应过一段日子。比起名义上的叔侄,更像朋友;但再比起朋友,不如说只是普通的同窗。
相识多年,从未深交。他与柏晚章一直以来关系平淡如水,不过点头之交。
要论亲疏,可能还是当年只有六岁的傅纭星更认这个小叔一些。
饭桌上,傅老太太坐在主位,柏晚章在她右手边为她布菜。席间老太太问什么便答什么,有的时候一个问题反反复复地绕也不见有丝毫不耐。大约这也是为什么比起冷漠寡言的傅家父子,老太太更偏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儿子。
“别关顾着我,你也多吃点,在外面这些年真是受了苦,都瘦成这样。”
左边的傅承海搭腔:“我看晚章比离开前胖了一点,气血好很多。”
“这算什么胖?”傅老太太没有理会自个亲儿子,关切地看着柏晚章,“这些年你有没有按时检查身体?病还有再犯过吗?”
“没有,一切都好。”柏晚章只回以这几个字,舀了一碗鲫鱼豆腐汤放在傅老太太面前,盛汤时袖口滑落,漏出一截瘦削的手腕与贴在上面的药膏。
坐在对面的傅纭星瞥见他手腕内侧的痕迹,不知为何,看着那处相同的位置想起了程朔,捏着筷子的手不稳地紧了紧。身边的傅晟同样注意到,问:“手是怎么回事?”
柏晚章注意到疏忽,放下袖口将贴了药膏的左手手腕就此遮盖,“昨天烧水,不小心烫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看着没有大碍,傅老太太才放下心,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下次注意点。”
柏晚章浅笑着应了声‘是’。
晚饭在家常的闲聊中于半个小时后散了场,傅老太太有心多呆一会,但身体经不起折腾,没有拗过家庭医生的劝告早早回楼上休息。
傅纭星借口透气,从客厅来到阳台,仰颈看着今晚的夜空,思绪已然飘散得很远。
夜色浓稠,远离市区,隐隐可见银河的轨迹。
程朔现在在这片夜空下做什么?又和谁在一起?
压在栏杆上的手忍不住收紧。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
柏晚章清润的声音从背后靠近,傅纭星侧过身,冷淡的眉眼在月色下难得收敛几分,叫了一声:
“柏叔叔。”
柏晚章一笑,眼下的痣在夜色中为这张温雅的脸增添一抹生动,虚虚抵靠在栏杆边,对傅纭星说:“你今晚的话不多,是怪我回来没有提前告诉你吗?”
“不是。”傅纭星说。
“那是因为什么?”
傅纭星选择了以沉默作答。
柏晚章没有继续问下去,伸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我离开的时候,你才到我这里,本来不觉得六年很长,今晚看见你,才发觉这段时间原来比我想的要长太多。”
傅纭星的思绪停了停,仿佛在柏晚章的叙述中看见了六年前,甚至更早的光景。
小时候第一次在家宴中见到柏晚章,他只有六岁。优秀的兄长承载了长辈们的目光,他站在角落,被保姆们团团围住,生怕他会跑出去破坏这场家宴。
是柏晚章最终发现了躲在树下偷看的他。
他带他离开无聊吵闹的人群,陪他讲故事,带他第一次去到琴行,送给了他人生中第一把吉他,教会他最简单的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