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环形心境障碍主要表现在症状更轻,轻度抑郁和轻度躁狂交替出现,但情况又还没有严重到满足一二型的条件。但是按他目前的情况来看,已经有了向二型发展的趋向。
  “患者自毕业起就一直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并且长时间从事高压力、但父母低评价的工作环境,低食欲、低精力、睡眠障碍,体重减轻食欲减少,包括之前的恐慌症发作的情况,恐惧死亡、认为自己即将面临死亡,这都可能是重性抑郁的表现。当然,不能仅凭重性抑郁就判断是双相……”
  双相一型很好判断,但二型更为隐蔽,很容易被误解成简单的抑郁症,最关键的就是是否有躁狂情绪状态的出现。处于躁狂期时,情绪和抑郁期区别很大,这个阶段病人总是异常兴奋、充满活力,甚至可能盲目乐观,大脑好像压缩时间飞速运转一样,睡眠减少、工作或者学习活动增多,甚至充满热情,制造出一种高效、高创造力的局面。但大脑的高活跃也导致情绪不稳定、易怒,或者是注意力分散,行为冲动,自我评价过高。
  正常情绪是有正向期和负向期的,但双相的情绪变化起伏更加热烈,好像踩在极与极的两端。不管是躁狂还是抑郁,极端化都有可能造成对自己活着是他人的损害。
  医生顿了顿,斟酌片刻后才道:“邵先生,你和患者朝夕相处,应该能感受的出来。”
  邵庭阳陷入了沉默。
  医生话刚过一半,他就明白了。
  难怪顾晏津工作和休息时完全是两种状态,他之前还费解过,不满于对方的敷衍和区别对待。但那种高强度的燃烧,本来就不应该是正常人该有的。
  他用这火焰去交换,交换灼热到手掌时的阵痛,换到他想要的一切,但又在另一个时期失去。
  就像势单力薄的时候在荒漠种植绿树,情绪、灵感、体能、理智所有的一切像潮水一样涌进去,最后又透过砂砾漏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副躯壳。
  但他无法停下脚步。
  这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舍弃的生存技能。
  邵庭阳心情很沉重,医生也没有打扰他,只安安静静地整理着电脑上的病历。
  半晌后,他抬起头。
  “现阶段,应该可以吃药控制吧?”他询问,“我听说现在大部分精神类药物都有成瘾性,长期吃再减量的时候会不会反弹?可以治愈吗?出现这种情况是自我内心或者外界压力的问题,还是别的?”
  他问了一箩筐的问题。
  “心理疾病往往是方方面面的,有可能会出现并集的情况,就像他的焦虑症和抑郁症可能是转向双相的原因之一,但外界的压力也会造成大脑某部分组织的病变。”他宽慰道,“有时候病人做出难以理解的举动,可能并不是出于他的本意,而是身体或者大脑的神经递质、内分泌、又可能是神经系统发生了变化,二型只要护理治疗得当,还是可以转好的,起码可以达到临床治愈。”
  临床治愈……
  所谓的临床治愈,就是症状得到了有效控制,能够维持正常的社会功能了。
  换句话说,抛开医学定义,是很难根治了。
  人脑是极其精密的器官,不像是感冒发烧可以对症下药,精神类疾病的研究犹如在浩瀚星海里寻找遗失坐标的卫星群,或许将来有新药、有新的技术辅助治疗,但在眼下、在这个大多数人都还难以理解的社会环境中,都是一场空谈罢了。
  医生安慰道:“临床治愈听起来似乎离正常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护理治疗得当的话,一部分双相患者是可以保证很长一段时间的稳定状态而不复发。现代医学没有世俗意义上真正可以根治的疾病,就像感冒,看起来很寻常,但寒暑交替、季节变换或者是贪多吃凉的时候,不也会感冒吗?”
  邵庭阳闻言,心中的迷茫和焦虑似乎也随着他的话减轻了一些。
  “是这样吗?”他求证,“积极护理治疗的话就像感冒一样,治疗过后病好了,那就好了?”
  “精神疾病的治疗肯定比得个感冒痛苦多了,这两者的份量也不同。”医生说,“但起码他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用轻松的心态去面对未来。”
  正常的生活……
  邵庭阳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
  邵庭阳又在接诊室里和医生聊了一会儿,等出来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顾晏津半躺在座椅上争无聊地打游戏,邵庭阳一走近,就听到了‘要不起!’、‘快点吧等得花都谢了’的背景音。
  扔完最后的炸弹,顾晏津把手机收回口袋、坐了起来。
  “聊完了?”
  他抬起头,看不见眼睛,只看得到露出的鼻梁。
  今天出门,顾晏津那叫一个全副武装,还故意穿得很臃肿,走在路上邵庭阳看他的背影都要认不出来了。这会儿被暖气一烘,有些热,外套什么的虽然脱掉了,但帽子口罩还是戴着的。
  刚才进去会诊时,他也不肯脱下口罩,最后医生和他商量了好一阵,才终于妥协。没办法,望闻问切么,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影响医生判断的。
  等一出去,又把墨镜什么的戴上了。
  邵庭阳把他的墨镜往下按了按,好看得到他那双眼,然后嗯了一声。
  他在身旁坐下,两人靠在一起。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顾晏津摇了摇头,神色淡然。
  “猜得到。”
  很久没去心理科复诊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情况。
  就像手上长了倒刺,或许一开始没有注意,但总要做事、洗脸吃饭写作业的,于是就这样发觉了。
  “怕你知道会是这个反应,才不敢来。”
  邵庭阳回过头,“你还好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我是说以前。”他顿了顿,“你……害怕吗?”
  “怕、当然怕。第一次去心理科的时候,科内救我一个病人,冷冷清清……那会儿我还是个刚毕业的穷学生,打工挣的都不够自己生活,确诊的时候好像天都塌了,我一向要强,从来不肯接受自己的失败,但却不得不承认这个缺陷、我人生的污点……但从接诊室出来后,我就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看到了缴费清单。”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让邵庭阳心猛地一紧。
  而顾晏津自始至终垂着眼眸,语气轻浅得好像在描述一件全然无关的事。
  “坐在接诊室里面的时候我为自己‘不正常’而痛哭,走出去那一步看到那张单子时,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吃药复诊的钱从哪儿拿?
  大几百的药费,定期复诊,还有15元的挂号费,我到现在都记得。每次走进心理科时要承受的其他人异样的目光,就好像在提醒我是个异类。”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竟然还笑了笑。
  邵庭阳喉咙紧了紧,握住他的手。
  “那你后来去看了吗?”
  “没有。”顾晏津轻声说,“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穷比病可怕。但很快我就发现不吃药好像也没有什么,我不必顶着心理压力去一个我抗拒的陌生的地方,这病也不会死人,只是不开心的时候比别人多一些,熬着熬着好像也就熬过去了。”
  后来他自己也做过一次测试,中度抑郁转轻度。
  再后来一段时间,他工作很忙,但收获也不小,顾晏津过得很充实,几乎想不起那段时光。
  再之后,他也有去过心理科,但不再认为这是他的天敌,吃药不吃药的也无所谓,足够忙总能让自己从泥潭里挣脱出来。
  只是有时候,他不想影响到邵庭阳,才会去重新开些药,吃一段时间到下次开工,也就结束了。
  顾晏津顿了顿,回握住他的手。
  “这些事一直不想让你知道,不是想瞒你什么。只是我和什么焦虑恐慌抑郁的已经共生了太多年,有信心不会因为这些伤害你。在头几年,我经常后悔不应该去医院看诊,不知道的时候我还能假装一下普通人。不说这些,只是不想你可怜我。”
  他受够了别人的怜悯、他身边的人出于关心而产生的偏心和照顾。同情是一笔低自尊的债,顾晏津花了很多年才将这笔债还清,他不想邵庭阳也这样。
  他想在邵庭阳心里留住自己最好的时光。
  而不是一个可怜的、需要他施舍的人。
  “我知道。”邵庭阳抚摸着他虎口处的皮肤,低声说,“我是心疼你,不是可怜。”
  心疼和可怜是不一样的,心疼是同情,是感同身受,是理解,是安慰倾听、是希望分担。可怜是认定一个人的弱势,是高高在上的施授者。
  他曾经以为自己对顾晏津有可怜,但不是的,他不是给予者,是渴望被依靠、被信赖的等待方。
  顾晏津却说:“那我也不要你心疼我。”
  邵庭阳抬头看了他一眼,尽管这是句玩笑话,他目光里却忍不住带了点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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