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们排练的这出话剧名叫《桃花源新编》,改编自经典话剧《暗恋桃花源》,原故事讲述的是两个不同的剧组混乱下同台搭戏,意外碰撞出了奇妙的火花,其实也是隐喻了港岛当时混乱的社会生态。
  新编并没有做大改,只调整了一些台词和剧情,使得更贴合当下的环境,即便大家身处天南地北,却也都能从中找到共鸣。
  剧组排练了三个小时,顾晏津也看了三个小时。
  等到结束后,顾晏津起身时,唐遥才发现他的存在。他惊讶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表情。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他笑着走过去,戏谑道,“这大下午的,别是我在做梦吧。”
  “当然是西北风。”身后有工作人员和他们打招呼,顾晏津也抬了抬手,问他,“吃饭去?”
  “走,我请你!”唐遥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嗔怪道,“来之前也不和我说一声,等久了吧?”
  “没等多久,看你们排练也挺有意思的。”
  “是不是有点梦回以前了?”唐遥感慨了一句,“好久没做话剧就是这种感觉,重返青春。”
  当年他们还在学校时也是这样,在正式演出前,演员、导演、道具、灯光和音效所有人挤在那间四面挂着黑布的小房间里,满头大汗地排演。
  顾晏津没有接话,但看他的表情也是怀念的。
  毕业后,同班的同学各奔前程,有的考上了编制、有些去做新媒体,拍短视频赚得盆满钵满。就连顾晏津也是,在《冬旅》之后他几乎就没再碰过话剧了。
  两人聊着以前上学时候的糗事,说说笑笑地朝剧院附近的串串店走去。
  这家串串店是老字号了,虽然门面小、装修得也不够精致,但因为味道好、价格也实惠,所以客源不断。
  从剧院走到这儿也就一公里的距离,唐遥收工后经常和工作人员一起来这儿吃夜宵,吃得浑身是汗后开一瓶冰啤,别提多凉爽。
  此刻还不是饭点,店里只有他们这一桌的客人,没等多久老板就把浸着串串的热锅整个端了上来,蒸腾的热雾很快就把两个人的面目染得看不清。
  唐遥叫了一打啤酒。
  熟料冰啤中午卖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冰柜里的都是刚进去不久的。都是熟客了,老板便让他们帮忙看店,自己去隔壁店买一打现成的回来,不多收钱。
  老板走后,唐遥从烟盒里取了一支烟,但没有抽,只用指腹夹着。
  “梁映让你来的吧?”
  他的笑容很淡。
  顾晏津却没问别的,“先吃吧。”
  两人也不多言,一言不发地吃起了串串。片刻后,老板带着一扎冻啤酒回来,两人各开了一瓶,就着泛寒气的啤酒吃了大半桌。
  等肚子垫得差不多了,唐遥擦了擦嘴,平静道:“你还记得张小岩吗?”
  “怎么了?”
  “我们社的台柱子,要走了。”
  他抬起头,唐遥露出一个很淡很淡的笑,那个笑看得顾晏津心里很不是滋味。
  半晌后,他才问:“去哪儿?”
  “参加综艺,以后进圈里演戏吧。”唐遥搓着香烟,转了转锅里剩余的肉串,“家里人生了病,尿毒症,老人舍不得他换肾,做透析也是个无底洞。”
  “他前阵子刚结婚,贷款买的房,人家姑娘不同意卖婚房,只说可以掏十万块钱给他。两人为这事还吵了一架,后来才知道她是怀孕了。人家姑娘条件不错,当初没要彩礼结的婚,就是为了支持他的事业,再卖房子让老婆孩子睡租房,那也太不是人。房子就没卖成。”
  老板从旁边路过,他扬了扬手,示意能不能抽一根。老板同意后他才点了烟,深吸一口吐出烟雾,继续讲后面的故事。
  就在张小岩为钱愁眉不展、陷入困境的时候,碰巧有个统筹找到了他,说有个综艺缺人,还正好是演技类的,跟他专业对口。
  对方开的片酬虽然不算多,但刚好能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话说到这儿,顾晏津心里已经有了数。
  但他没多说什么,只借着唐遥烟头的火也点了一根烟,夹着但没抽。
  “是好事。”他说。
  话剧演员不挣钱,像他们这种不被大众熟知的剧社,一张票可能也就卖个二百来块钱,很多普通演员一个月收入也就六七千,在a市这种繁华的一线城市,这个工资去掉高房租和生活费,也就不剩多少了。
  更别提其他工种的工作人员,薪水更是微薄,可以说能在这个快节奏时代里沉下心做话剧的,很少有不热爱的。但热爱也抵不上白饭吃。
  能在这种困难的时候遇到一线生机,这是幸事。
  两人默默地喝了一杯酒,顾晏津又问:“他什么打算,之后还回来吗?”
  “不回了。”唐遥抖了抖烟灰,“没这档子事他也干不了多久,话剧本来就不挣钱,他要还房贷、要交爸妈的保险、还要攒钱养小孩,哪够?”
  过了很久,他继续道:“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除了可惜,没有别的?”顾晏津看着他,“我是说你。”
  唐遥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他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店里一片寂静,老板躺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看小说,眼前只有热锅咕嘟咕嘟的声音。
  顾晏津开了一瓶新的啤酒,啤酒盖被撬开时发出一声爆裂的气声。
  “下午我进剧院的时候,看到了外面张贴的《茶馆》的海报。”他看着溢出的泡沫,拿纸把瓶口擦干净,“是萧季郃萧老师主演的吧,老人家都八十了还能演话剧,看来精神不错。”
  “什么?”
  “有个有趣的现象,戏剧学院出来的演员想拍电视剧,拍电视剧的想拍电影,拍电影的要冲票房冲奖项,但到最后,名利双收后这些主流认可的演员又开始去演话剧。”顾晏津自顾自地道,“好像兜兜转转,过了几十年后又回到了起点。”
  唐遥没回答,顾晏津也没想等他回答。
  “说到底,戏剧才是演员的舞台。”他摇摇头,“或许张小岩也想过,你明明有更好的资源、更多的机会、更广袤的天地,为什么会像个苦行僧一样扎根在这儿。”
  “你不止在为张小岩感到不公,你也在为自己鸣不平。”顾晏津看了他半晌,才道,“回来吧。”
  唐遥张了张唇,最后也只剩下淡淡的一抹笑。
  “顾晏津。”他说,“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说这些话真的很欠揍。”
  顾晏津给他倒了一杯酒,“如果你不是我朋友,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些。”
  话剧导演也是导演,但顾晏津始终认为,手持摄像机将一切纳入眼前,坐在导演椅上一遍遍修正直到达到完美的那种快感是即时演出替代不了的。
  在他看来,这无异于压抑了导演的天性。
  “你和我不一样。”唐遥摇摇头,“我是无路可退逃到话剧这里的,是话剧包容了我。但你不一样。”
  你是天才。他在心里说道。
  平庸都是常态,他和梁映都是如此。但梁映比他更乐观、也更圆滑,所以即便如此,也依旧可以在行业里如鱼得水。这也是悲哀的一点,唐遥夹在他们中间,他无法接纳、也无法自洽。
  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件事后。
  话剧是他为自己选的出口,他割舍掉了一部分自己,才换来了喘息平复的空间。或许他也明白这不是他想要的,却也只能这样得过且过地下去。
  但顾晏津并不这么认为。
  “我们哪里不一样?天分?还是我走的路比你更顺畅?”他摇摇头,“你太高看我,也太小瞧你自己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光鲜亮丽,电影是这样,感情也是这样。”
  唐遥微微一怔,顾晏津却没什么反应,好像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都只是普通人罢了,只不过我的运气在前几年就到来了,而你的要晚一点而已。”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可能是吧。”他叹了口气,“不过你这么会开导我,怎么这些话不对邵庭阳说?”
  当年邵庭阳凭借一部《冬旅》一炮而红,随后顺势进入了娱乐圈。但流量过去后,他非科班的新人短板顿时暴露无疑,中间因此沉寂了好多年。
  唐遥半是玩笑半是惋惜地说:“我看你要是拿对我的态度的十分之一对他,你们两个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顾晏津顿了顿,把刚才倒的那杯啤酒喝了,因为喝得太急,他还呛了一声 。
  “不一样。”他摇头,“如果那样,我们就不会成为朋友。”
  他和邵庭阳,大概也不会成为恋人。
  唐遥也没再提旧事,两人碰了杯酒。
  喝完,唐遥去结账,把剩下的串串打包回去当夜宵。临走的时候,他自己都已经忘了方才聊的话题,顾晏津却还没忘。
  “张小岩那边,我会盯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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