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其实坐在陈恩仪身边让他很不安。
他无声地瞥向对面的蒋裕京,想要寻求一丝安慰。蒋裕京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平静。他没察觉到程书懿眼底那点求救的意味,只是随手将桌上的黄油盘推过来,盘子在桌布上滑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要这个?”
程书懿默默接过黄油盘。
“这酒的口味如何?喜欢吗?”陈恩仪的声音轻轻从身旁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程书懿抬头,与她对视,心头一紧。他不确定她是真的关心,还是随口一问,但还是尽量给出了一个正确的回答:“嗯,很好入口……”说完,他抿了抿唇,觉得自己这话听起来有些敷衍。
陈恩仪微微点头,她放下叉子,手指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你们的事,裕京都跟我说了。如果他以后再欺负你,就来找我。”
程书懿一愣,脑子里飞快闪过各种猜测——蒋裕京说了什么?他偷偷瞥了蒋裕京一眼,发现对方正皱着眉专注地切牛肋。
“好,谢谢伯母。”
陈恩仪的手忽然覆上他的手背,“是不是该改口了?”
程书懿心脏猛地一跳,脸上涌上一阵热意。他瞪大眼睛,目光再次对准蒋裕京。
蒋裕京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中竟有一丝期待的意味。
——他叫不出口。
自从母亲离开,那个称呼就成了喉咙里的一根刺,卡在那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多年过去,即使是对关施黛,他也始终只叫“阿姨”。那些回忆被尘封在某个角落,早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可以再给我点时间吗……”
“好,没关——”陈恩仪的手突然顿住,指尖停在他指节上。她的目光落在那圈褪色的勒痕上,眉头微皱,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转头看向蒋裕京,语气骤然锐利,“戒指呢?”
蒋裕京仰头将手边的红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结滚动而下,杯底磕在桌上发出轻响。
他摊开手掌,露出空空如也的手指,“我也忘了戴。”
程书懿抬眼看去,那只宽大的手掌上果然什么也没有,指节处只有几道浅浅的纹路,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陈恩仪一怔,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最后定格在蒋裕京脸上,眼里满是质疑,“结婚戒指没有,那枚蓝钻呢?”
蒋裕京慢条斯理地将牛肋切成均匀的小块,叉起一块肉送进嘴里,咀嚼的动作从容不迫。
他在回避这个问题。
程书懿也没敢吭声,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枚蓝钻早已随着阿芙洛狄忒号沉入海底,再也找不回来了。
最后,这场圣诞大餐耗时整整三个小时。当苹果派和树根蛋糕端上桌时,程书懿的胃已经隐隐作痛,空气中弥漫着肉桂的辛香和糖霜的甜腻,他一口也没动。
长桌旁的宾客渐渐散去,蒋家的几个叔伯转战到起居室,雪茄的烟味隐约从远处飘来。
他终于逮到空隙,悄悄起身,穿过长廊,轻步如羽地走向后院。
后院的玻璃花房在月色下宛如水晶宫,热带植物的叶片在暖气中舒展。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暖流裹挟着花香扑面而来,让他心跳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这里,还有一个程书懿的日思夜想的朋友——
“zazu?”他轻声呼唤。
角落里传来金属链子碰撞的声响,紧接着是一声嘹亮的鸣叫:“你好!你好!”
金刚鹦鹉的鲜艳羽毛在灯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钴蓝色的羽冠微微竖起,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宝石。
程书懿走近,zazu立刻将喙凑到笼栏前,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鹦鹉的左脚拴着细细的银链,链子另一端扣在镀金的栖木上,微微晃动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飞羽虽被修去,它的翅膀却依然保持着展开的姿态。
“吃零食?吃零食?”程书懿笑着学它的语气,从口袋里掏出一颗从蛋糕上偷来的榛子,递过去。
zazu歪头盯着榛子,灵巧地用喙接过,发出一声满足的“咔嗒”,又突然仰起脖子,尖声叫道:“坏蛋!坏蛋!”
程书懿背脊一僵,下意识转头,目光扫向门口——
蒋裕京站在那里,雪茄的烟雾在他周身缭绕,模糊了他的轮廓。
程书懿心里一松,差点以为是真的“坏蛋”来了。
蒋裕京慢慢走近,手中的雪茄在黑暗中明灭,却始终没见他吸上一口。他停在程书懿面前,将雪茄递到他唇边,声音比往常更沙哑,“要来一口吗?”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别人给的,我不会吸。”
程书懿的目光闪烁,落在雪茄上,脑海中闪过蒋裕京曾经的戒烟命令。
从那之后,他居然真的没有再碰过尼古丁了。
他盯着那根雪茄,眼角扫到蒋裕京染红的太阳穴。晚餐时,侍者一次次为他添满酒杯,各种烈酒轮番上阵,他始终面不改色。
程书懿喉咙动了动,鬼使神差地张开嘴,缓缓咬住雪茄头,深深吸了一口。
浓烈的烟雾在口腔中炸开,直冲喉咙,让他眼眶发热。
“咳咳咳——”
他猛地咳嗽起来,喉咙像被烈火灼烧,咳得肩膀抖动,眼泪都呛了出来。雪茄浓烈的风味直冲鼻腔,带来一种刺激的麻木感。与普通的香烟不同,即使没有过肺,尼古丁也迅速顺着血液蔓延,胸口泛起一阵让人沉迷又痛苦的酣畅。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耳膜随着心跳鼓动,嗡嗡作响。
蒋裕京低低地笑了,声音从喉咙深处溢出,有点酒后的沙哑。他随手将雪茄搁在zazu的食槽边缘,火星在金属槽沿上微微跳动。鹦鹉立刻歪着头凑近,琥珀色的眼睛在烟雾中眯起,喙轻轻啄了啄。
“难怪它说你是坏蛋,”程书懿皱眉伸手去拿雪茄,“你怎么能让鹦鹉吸烟?”
食槽边缘已留下一圈焦黑的痕迹,火星还在缓慢燃着。他四处张望,想找个容器安置这根仍在燃烧的雪茄——雪茄没法摁灭,只能等它自己燃尽。可花房里除了植物和笼子,别无他物。
“我觉得放在这里正合适。”蒋裕京指指食槽,语气随意。
“坏蛋!坏蛋!”zazu又叫起来,声音清亮,翅膀扑棱了两下,银链叮当作响。
程书懿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两颗榛子,递到蒋裕京面前,榛子在他的掌心滚了滚。
“你可以喂它零食,这样它才不会讨厌你。”
蒋裕京缓缓将双手背到身后,花房的紫色补光灯在他眉骨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他微微抬着下巴,喉结滚动,神色莫名有些嫌弃。
“怎么了?你不想和它玩吗?”
“我哥害怕带尖喙的动物——”
蒋裕昂的声音突然从花房门口传来,他踱步走来,手里还端着一杯烈酒,嘴角挂着促狭的笑。
程书懿转头看向蒋裕京,手指无意识抚过zazu的羽毛,鹦鹉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发出低低的咕噜声。“……真的吗?”
蒋裕昂抿了一口酒,眼底笑意更深,“不信你打开笼子试试。”他抬手指向笼子。
程书懿的手指扣住笼子的黄铜锁扣,指尖一按,“咔嗒”一声轻响,锁扣弹开。
蒋裕京果然往后退了一步,皮鞋碾碎了地上的一片枯叶。
“就是因为他害怕,我才养了zazu。”蒋裕昂走到笼前,伸出手指逗弄zazu的尾羽,鹦鹉扭头啄了一下他的指尖,他笑出声,“它都快十岁了,可惜我现在没时间陪它。”他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去年得了抑郁,自己拔掉了好多羽毛。”
“好可怜。”
“你也喜欢鹦鹉?”蒋裕昂侧头看他。
“我没养过鹦鹉,不过zazu真的很可爱。”
“那送你吧。”蒋裕昂将酒杯放在花架上,毫不犹豫地说,“我正打算给他找个负责人的主人,你就带回家养,多和它说说话,它最需要的就是陪伴。”
程书懿想起了milo,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我不知道能不能行,我以前只养过一只猫……”
“我听他们说,你经常来后院和zazu玩。”蒋裕昂打断他的犹豫,“真的,你喜欢就拿去养吧。”
程书懿看向蒋裕京,那人正用鞋尖碾着地上的枯叶,眼神阴沉:“程书懿,如果你敢把这只‘鸡’带回贝沙湾,就别想进门了。”
程书懿专注地看着zazu琥珀色的眼睛,轻声说:“……真的吗?”
——那太好了。
“蒋裕昂”蒋裕京的语气陡然严厉,眼底的冷光直刺过去。
蒋裕昂笑了笑,从花架上拿起酒杯,故意拖长了尾音:“走了,走了,zazu就托付给你了……二人世界这么早就结束了,真是可惜。”
“谢谢!谢谢!”鹦鹉突然扑棱着翅膀,叫声在花房里回荡,惊飞了几只栖息在藤蔓间的夜蛾。
程书懿忍不住笑了,把那最后两颗榛子,递到它面前:“吃零食!吃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