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我的腿在他们把我推向黑熊的时候崴着了,走路很不方便,那会儿我觉料想我一定活不过那晚上。
  可我活着回去了,也是那时候才发现幸存的不止我一个。
  还有个男人。
  我猜后来也是他造谣让人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
  大致采访内容如上,由于我实在需要不少时间去消化那些内容,因而当日没再试图逼问江昭其他人经受了些什么,也没追问他身上的其他伤口都从何处来,只额外去询问了他的母亲。
  据他母亲所言,那些伤口多数来自于旅程中的意外,部分来自于失控的驴友,其中还有两条刀疤来自于那些听信网上谣言,对他进行攻击的陌生人。
  是谣言吗?
  我没问出口,毕竟人都护短。
  可我又不禁想,那些对江昭进行直接攻击的人是正义的么?恐怕也不对,因为至少在法律范围内,江昭的人权是受到保护的。
  我当时还无法完全相信江昭所言,但是我至少能确定一件事,那论坛里越来越奇怪的帖子皆在为博热度而大肆地歪曲事实,因为那些热帖的标题上开始出现了迷信的字眼,譬如“养小鬼”“拜鬼神”等等。
  —
  我原是想在江昭精神更稳定一些后再去对他进行几次采访,可就在我完成上述采访不到一周,我从他母亲的讯息里得知江昭喝农药自杀身亡的消息。
  又是我的错吗?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想。
  我忽然觉得惭愧,为当初怀疑江昭的话感到惭愧。
  可与此同时,在强烈的负罪感下,我仍旧在思考,真相究竟是什么?
  据说他自杀那日,他母亲本是想带他去庙里拜拜佛祖,祈求庇佑,讨个平安健康的好彩头的,可出门后江昭忽而犯病,觉着人人都想杀他,于是怪叫着跑回了家。
  可在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的状态下,江昭真的能全无添油加醋地同我讲述事实吗?
  偏偏这时,我内心有声音在高喊江昭无罪。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大概已经成了个依赖直觉高于证据的人,而非记者。
  ——————
  受访者姓名:颜添
  性别:女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技术安全员
  时间:2005年10-11月
  —
  颜添是俱乐部的技术安全员,也是那时唯一一个没有被扒出住址与联系方式的俱乐部成员,好在老班死前同我透露过她的住址,省了我不少工夫。
  她的住址之类藏得好,可名字还是在网上载遍了,冠着她姓名作引流标题的帖子数不胜数,而在其中热度最高、盖楼最多的帖子里,她被称作“罪魁祸首。”
  原还想着用短信轰炸的方式让颜添答应接受采访,可让我没想到,我方向她发出第一条消息,便在十分钟内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或许是因为我在短信中提到了我是达伦的好友,并从老班那里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的缘故。
  看来她还尚余理智,这么想着,我来到了她独居的老出租屋。
  —
  是我想错了。
  颜添瞧着也并不好,她的神情有些恍惚,瞳孔也有些涣散,并不亚于精神病院里头的病人们。
  可瞧见她的第一眼,除了奇怪的氛围,更多的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精英气质。
  “抱歉,我这里出了点问题。”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食指那会儿正点在太阳穴位置,我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大脑。
  我告诉她不必太在意,她怎么舒服便怎么来,但我打心底希望她能尽可能配合著回答我的问题。
  采访刚开始时还是很顺利的,颜添的回答恰当且不失理性。
  —
  我:你独居吗?
  颜添:我独居,房东是我的远房亲戚。
  我:你知道你们的领队是如何死亡的吗?(此问仅是我用于确认颜添的意识是否清醒,她的详细回答却让我感到些许震惊)
  颜添:烧伤,准确而言是大面积重度烧伤加上救治不及时造成的死亡。同行驴友缺乏经验,擅自用火引发了森林火灾,达伦他救火挤在最前头,但不知是太过恐慌还是蓄意报复,有个同行驴友伸手柄他推进了火海中。当时大家都在忙着灭火,注意到的时候领队已经满身是火在地上打滚了。火最后当然灭了,但他也不可避免地烧伤了。
  我:不是说大家都忙着灭火吗?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颜添:我那时候在抢救物资,把东西放下的时候恰巧瞧见那驴友推人,但我跑过去的时候,领队已经在地上打滚了。
  我:你没有举报那个驴友吗?
  颜添:我不确信他的动机,而且据江昭所言,那人很快便被熊给咬死了。
  —
  经过上述采访,我头一回了解到达伦的明确死因。
  无疑,颜添冷静的态度与让人信服的说法极大地削弱了我对于登山俱乐部六名负责人的敌视态度。
  我当时自主判定颜添的精神状态相较于其他人要更为良好,因而决定针对颜添本人再进行一次完整的提问。
  没想到也正是我将矛头对准她本人时,她开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情态。
  那种反应有点像是恐慌症亦或焦虑症。
  她捂住心口处开始喘气,我轻手轻脚靠近时,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猛然起身,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等她缓了大约十五分钟,期间尽可能佯装平静,避免叫她觉得自己正经受着旁人的监视或者凝视。
  在她发话让我提问时,她的脸色肉眼瞧来依旧很不好,可当我提出今日到此为止,我俩另约时间之际,她又忙喝止了我起身的行为。
  她说:“要问什么就快问,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采访了!”
  那时候我被她的气势唬住了,没意识到那究极理性的人从没说过一句废话。
  —
  我:据幸存驴友说,追本溯源,是你的失误才引发了那场事故,你承认吗?
  颜添:我承认。若不是我的技术方面出了重大差错,不该造成那么多人员的伤亡。你应该也知道,为了保证出行的安全,登山成员身上都配有定位设备,可是接连的暴雨严重影响了定位器的精确度。再加上突发的火灾,由于防范措施没有做好,几乎所有的精密仪器都报废了,都怨我没能在火灾中及时将仪器都救出来,也没有在暴雨来临时保护好仪器。我试过抢修,可损毁的部分不可逆,十台仪器能给出十个不一样的结果……
  我:尽管你把过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可是从你的话里很明显能感觉到,似乎主要过错并不在你吧?
  颜添:过错在我——!!!
  她突然尖叫起来,采访也不得不叫停。我意识到颜添同老班一般,有着格外严重的自厌心理,急于将一切过错都揽到自个儿身上去。
  我很好奇,她变成这样失去理智的模样,是因为网暴,还是因为那次事故。
  在正常情况下,面对精神病人我会避重就轻,尽量不去触碰他们内心的敏感点,以避免他们发狂暴走。
  可在面对这几个极有可能是潜在杀人犯之人时,我需要尽可能地挖出我所需要的以及我所未知的内容,即便这有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
  我:遭遇那场意外事故的时候,同行驴友是否对你造成了伤害?
  颜添:我没能修好仪器,他们气昏后挥手打过我几拳,但被人拦下了,没伤到要害。
  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有罪?是你自发形成的,还是外力造成的?
  颜添:我有罪、我有罪——在他们羞辱我之前我就意识到了!!!吃白饭不干事!要不是迷路了,他们怎么可能乱跑,怎么可能……
  —
  她又开始说胡话,其实也不算完全的胡话,只不过她将所有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后来我将她打断了,并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她的错。
  什么“罪魁祸首”……
  若颜添的过错不过是没有守护好那些仪器,那她算哪门子的罪魁祸首?
  我又仔细翻看了论坛,关于颜添的内容涉及了许多“蓄意谋害”,譬如说她是故意要让他们去死之类的傻话,但大概要给她定个罪名,顶天是“失职”罢了。
  —
  不论是谁,根据我改采访的内容,尽管有些支离破碎,却也并不似提前串通好所编撰出的谎言。
  我知道,从那时起,我的内心已经明显偏向了几乎遭受所有人指责的俱乐部成员身上。
  那么,我也成为网暴无辜者的共犯了吗?
  不,作为一名记者,我始终谨慎发言,既没在网络上跟帖回覆,也极少在线下参与相关讨论。
  所以更准确而言,我是一场暴力的旁观者。
  可旁观者就无罪了吗?
  当然从法律层面上来看,旁观者并不一定有罪。
  可自道德层面上来看,仅以我个人的行为规范作为判定标准的话,我已经是个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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