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用水抹了一把脸,瞪着镜子里头的自我,尖牙把嘴角咬破,细而密的血珠一滴滴往外渗,又沿着他的唇不断向下淌落。
  滴答——滴答——
  静寂的淋浴间在戚檐拧紧所有开关后,再度响起了水声。
  他猛地将手握上门柄,却忽觉有东西从身后攥住了他的小腿。
  “呜呜——”
  有人在哭。
  第36章
  不同于鬼故事里常见的婴啼,入耳的哭声尤为闷沉,比起孩童,更似个中年男人将脑袋蒙在被罩里嚎哭,叫人听不清细节。
  戚檐动了动脚踝,贴着他皮肤的冰凉感却仍未消散。僵冷的手在他腿脚之间滑动,入骨的寒意自下往上一点点蔓延开来。
  他试探性地咳嗽一声,那东西还是没有离开。
  戚檐将沾水后垂于额前的碎发尽数撩至发顶,而后握住了置于架子上的一个石制的鬼怪摆设。
  他的手背有青筋鼓凸,被牢握于掌的石雕渐渐碎开,发出轻微的脆响。然而不过倏忽间,其腕骨朝下一翻,石雕骤然砸向地面。
  他扑了场空,那儿什么东西都没有。
  戚檐一哂,只将已然爬上裂痕的可怜石雕放回原位,手再照着那石雕的脑袋一擦,给了那玩意个一点儿也不礼貌的安慰。
  只是他虽没瞧见抓腿的鬼东西,浴室里头仍没完没了的响着哭声。
  戚檐没动脚,单伸手握住了淋浴间的门把手。
  刹那间,无风处有凉风刮面。他哼笑一声,幽幽看向风来处。
  ——正是那淋浴间镜子所映照着的角落。
  他即刻斜目看了过去,那处隐约站着个东西,他虽看不大清,却也没轻率接近。
  “你是谁?”戚檐开口问。
  “戚……戚哥,莫抛弃俺们……俺求求你,俺上有老下有小,俺不能走啊!”
  戚檐朝那儿走了一步,终于瞧见了藏在阴影里的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可他呼吸如常,只是平静地望着那古怪东西。
  纵使那人的哭声凄惨无比,戚檐却仅仅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与愉悦,那股舒适感叫他裸|露的的皮肤都泛起了红。
  戚檐清楚,在这情感颠倒的阴梦里,钱柏有多痛苦,他自个儿就能有多舒坦。眼下他身轻似燕,钱柏估摸着就是如负九鼎。
  所以眼前这鬼东西与钱柏之间有何羁绊呢?
  戚檐思索的时间里,那鬼东西一刻也不肯停嘴。
  “哥,俺……不图啥,俺、谢谢哥,俺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凭啥……”
  男人又开始哭起来,方才强忍下去的泪这会都不再藏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叫戚檐心中的躁意愈发的浓。
  好吵……
  文侪还在睡呢……
  “为何哭?”戚檐问他,“你总得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吧?”
  哭声戛然而止,那男鬼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却好似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大张着嘴,露出断了半截的舌头,咿咿呀呀地叫唤。
  那人模样很是狼狈,一只空荡荡的袖摆在淋浴间的水汽中左右摇晃,脖颈间还有着深红的勒痕。
  “哥……”他大著舌头往外吐字,连带着横飞的唾沫,“兄弟们都死不瞑目,你怎么就活得潇洒?”
  “你!凭什么就能活着!!!”
  一股寒气遽然漫开,那怪物霍地大张着嘴朝他扑来,戚檐只迅速抓住身后石雕直直冲它砸了过去。
  “砰——”
  血肉如火药般炸开了,赤红的血从头到脚淋了他满身。
  “你会遭报应的——”
  淋浴间里头回响不绝,戚檐漠然抬手擦去沾至面上的血,喃喃道:“报应啊……我都死了六年了还要遭报应么?”
  他浑不在意地放下石雕,打开了花洒。冷水劈头盖脸地往下浇,他垂头盯着自个上身沾满血的无袖衫,有些失神。
  这会,湿漉漉的薄衣紧贴着肌肤,血水自劲挺硬实的块状肌肉间滑落,图腾式样的刺青反被血色洗得更为清晰。
  那刺青如蛟龙盘桓,沿他的臂膀一路向上,恣意地钻入了衣间。
  他从没给文侪展示过他身上的刺青,文侪自然不知那东西几乎遍布他的上半身,却独独避开了心脏。
  每当文侪靠近他时,他总觉得除了心脏以外的肌肤皆如火炽,就好若有烧烫的烙铁随着刺青摁下,毫不留情灼烧着他的肌肤,有时他甚至能嗅到皮肉的焦臭味。
  现下,纹身便显露出一种被火燎过的暗红。
  那纹身恐怕别有寓意,可他目前尚无太多头绪。
  他又将自个由胸膛至腰腹扫了一遭,意识到那身上衣裳穿了同没穿已差别不大。他于是拽住了衣服的下摆,打算把衣服脱了晾晾。
  湿了的衣服尤其难脱,他才脱到一半,淋浴间的门便忽然被人催命似的敲响了。
  戚檐愣了一愣,本打算把湿衣一脱,爽快地光着膀子出去,可心底琢磨着那文侪机灵,瞧见他这一身的秾丽色彩又要有所猜疑,因而只能默默将脱到一半的衣服又套了回去,还不忘欲盖弥彰地披上那身黑袍子。
  文侪敲门声急,戚檐却不紧不慢嗅了自个身上没有血腥味,又捧了把清水往头上一浇,这才乐呵呵地开门。
  “哟,醒啦?”戚檐靠着门笑。
  耷拉着尾巴的文侪抬手遮去从淋浴间溢出来的光,在瞧见满身水的戚檐时,那在暗处扩大的瞳子顷刻缩紧。他将堵门的戚檐扯开,旋即将脑袋往内探,眼睛迅速扫过那不算宽敞的淋浴间。
  待他将淋浴间仔细看了一遭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问:“你大半夜洗澡做什么?”
  “想洗就洗了呗,怎么,不行吗?那不然以后咱们都一块洗?”
  戚檐一只手撑住淋浴间的门,歪着脑袋冲文侪笑,因是背光,他上半张脸皆被笼罩于黑袍的阴影中,叫文侪无从辨别他的情绪。
  适才淋的水自袍顶一路向下,往四面淌的水多数是从两侧落地的,却仍有不少不讲理的,自正前方滴滴答答地下落,大半砸在了文侪身上。
  戚檐笑嘻嘻地看着文侪,在心底默数。
  三、二……
  还没数到一,文侪的眉毛已如他所料压下去了,他瞧上去很生气,两只竖起来的耳朵倒是依旧可爱,叫人想上手摸一摸。
  可他的手还没抬起来,文侪已拽住了他的腕,眨眼间便被文侪摁坐在了床尾。
  文侪从柜子里扯来条干净浴巾,方罩住戚檐的脑袋,便是一顿揉搓,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大冷天,深更半夜,穿着袍子,用凉水冲脑袋。戚檐!你特么的真是能干,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给你磕头啊——!!!”
  那戚檐乖顺地任他随意搓弄,到最后也没吭声,只有偶尔文侪劲太大时会笑着用手指轻搔文侪的手腕内侧。
  文侪发了一通脾气,把浴巾取下时看着那人发红的眸子,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拿浴巾裹住指尖,用那条有些糙的硬布轻轻刮了刮戚檐左眼下的泪痣。戚檐却在这时弯起眉眼,一时间,文侪眼底尽是那人温温的笑。
  他怔愣片晌,惊闻房门外被人敲响,于是赶忙回神,把浴巾往戚檐头上随意一搭,随即快步赶至门边。
  “谁啊?”文侪将耳朵贴近门缝,谨慎问。
  来人略有迟疑,应道:“我是董枝……我想同小戚谈谈……”
  文侪回身看向将头顶浴巾一把扯下的戚檐,顺带捕捉了他面上转瞬即逝的不满神色。戚檐在对上文侪的目光后,只又勾唇一笑,说:“见见吧,上赶着的线索,不要白不要。”
  ***
  董枝爽快答应了戚文二人在一楼大堂谈话的主张,他小心挪动着自个儿的蛇身,没一会儿便将蛇尾圈圈绕起,有如坐垫一般叠上了椅子。
  戚檐开门见山:“你找我有事?”
  董枝扭捏半晌,末了开口说:“明日祝叶要办宴。”
  “她怎么老办这宴那宴的……这回又是要庆祝什么?”
  文侪见戚檐环着臂,语气还颇为随便,不禁盯紧了那人面蛇身者,暗自替戚檐捏了把汗。
  “……不是为了庆祝才办的。”
  “不是?那是为了什么?”
  “宣、宣扬怪物优于人论!”
  “哦……”戚檐意味深长,“你原先也是人吧?现在如愿成了怪物,得意不得意?”
  董枝绞着手指,三番五次然而本该催人办事的文侪一点没动,反倒是戚檐把指节在桌上叩响,冷漠道:“你还要说不说?不说我可就走了?”
  “哥说,哥说!”那蛇人的尾巴不安地扭动起来,“哥先前是人你不是也知道的嘛!梁桉他爸砍了哥的腿,是梁桉给哥缝上的蛇身……”
  “真他妈的恶心。”戚檐神色不动,只从嘴里轻飘飘吐出那几字来。
  文侪听得皱了眉,可他到底没发话。
  董枝那锐利蛇瞳扎在戚檐身上许久,最后自个垂睫遮了,他讪讪道:“哥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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