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顺从的休息没能让已经着凉的人嗓音变回清明,在外已经声名渐起的少年医者,醒来之后就不得不先给自己煎了副药。
  等到煎好药,雨雪转作了纯粹的雪花,终于引得范愚起身踏出屋门。
  斗篷沾了湿意,身上于是披了件厚外袍。
  没有绒毛围在脸侧,范愚仰头看雪时候的下颌线显得明晰,身体立得很直。
  江南少有雪,上回得见时,还是在平昌县涮锅子的时候,曾经稚嫩的孩童,此时分明已经出落成了个俊秀书生。
  叶质安从侧边注视着范愚,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见接了雪在手中的人,耸了耸鼻尖,转过来面朝了自己。
  “所以兄长果真着凉了么?”
  范愚口中说着关心的话,面上有些遗憾的表情却分明在说,若是他通医术的话必定会给这药换个味道。
  没法拿药给人长个记性,索性就在下厨的时候做了点小动作。
  于是等叶质安看诊回来时,桌面上已经摆好了菜肴,清淡的素食居多,浅浅的饭香颇为诱人。
  可动了筷子之后,却不由怀疑起来自己的味觉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原本想着落雪了,可以涮锅子吃,可惜兄长着凉,还是吃得清淡些好。兄长觉着,可够清淡?”
  何止清淡,简直寡淡。
  再加上还错过了涮锅子吃的机会,叶质安只得苦笑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是在保证,再不会因为个难题就在书房里头通宵不眠。
  范愚满意点头之后,将离得他最近的一盘菜给挪了开,又将旁的推到叶质安面前,示意尝试。
  要提醒人照顾自己,但也没想太折腾病人,只有离得叶质安最近,同时也是他最喜欢的这盘菜里头,一粒盐都无。
  还苦着脸的人犹犹豫豫地夹了菜送入口中,咀嚼过后就舒展开来眉头,拿还有些沙哑的嗓音道谢。
  安静地用完饭过后,打算起身离开的范愚被拦了下来。
  “阿愚可有打算好,何时继续游学?”
  频频替人看诊,加上义诊过一回,叶质安如今在进贤县算是小有名气,疑难杂症解得差不多,离被冠上个少年神医名头也不算远了。
  继续停留下去,对他的医术磨砺已经没什么效果。
  而同行的范愚毕竟打算次年就下场,若是一直跟随醉心《春秋》的先生学习,所得势必不如集各家之所长。
  再加上两人在进贤县已经停留了两月有余,当初计划中后边的时间也被占用了不少。
  即便是考虑了拜师的因素,其实也差不多该启程。
  安静许久的系统甚至都跳出来附和:“建议宿主善用地图功能。”
  言下之意,系统都有个地图帮着规划路线了,身为宿主的人既然打算游学,也该努力些才是。
  整个都白天在祁连先生处跟着学习,范愚分配给乡试其他内容的时间大大减少,一心想宿主早早考中状元的系统,对着这样不平衡的状态早就想说些什么了。
  此时机会正好,于是机械音迫不及待地在范愚耳边响起。
  至于被双重提醒的范愚,事实上自己也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没舍得学着柳无做一回逆徒罢了。
  先生年迈独居,最挂心的也就是两个弟子。
  柳无选了先生不喜的仕途,常年在外为官,范愚则是拜师时候就说了不会久留,迟早要离开。
  见过先生人前人后的不同状态,他又哪里忍心早早辞别,让老小孩继续日日严肃地板着脸,对着一众不够机灵的学生讲些治经所得呢?
  尤其是一个月的朝夕相处下来,几乎日日都能听见先生提起几次逆徒,范愚即便理智上清楚该辞别,听见问题之后的表现也还是颇为犹豫。
  烦恼的事儿没对叶质安作隐瞒,只是等到长长的叙述之后,犹豫的就又多了一人。
  同样是把师傅当成最亲近的长辈看待,出门行医之前,叶质安可是为宋临忙前忙后了许久,便是寻小厮都花费了不少心力,自然能懂范愚的想法。
  无解。
  这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年关才算告终,提出来的却不是范愚,反倒是先生自己。
  过了初雪,先生就显得比平日的状态高兴些,等收了封信之后却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之中,连往日挂在嘴边的逆徒都连着三日没曾提及。
  察觉了的范愚正在忧心,就被先生招到了身前。
  “既然打算明年下场,总不好在我这方小院子里头留太久,等过了年,便继续去游学罢。”
  等范愚惊讶地抬起来头,枯瘦却有力的大手就抚了抚他的发顶,又道:“离加冠虽然还早,可估摸着离开了就不会回来,索性先给你取个字,就叫允中。”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范愚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做,先生就挥了挥手,打发他出门。
  最后阖上门时,门隙里边的先生,手中正握着那纸信笺。
  第86章
  被先生赠了表字, 等叶质安替人看诊回来后,范愚就告知了他。
  少年郎明明醉心于医术当中,听见之后却脱口而出了允中二字的出处:“可是出自《尚书》那句,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范愚自然觉得惊讶,表情很好地传达出了这意思。
  “虽不考科举,年幼时四书五经还是通读过的,还不至于只知晓医书。祁连先生怎么忽然替阿愚取了字?”
  口中的话题一转, 就到了范愚还没来得及说明的地方, 于是话音落后, 他就瞧见了个垂头丧气的小少年。
  “先生说, 过了年我便该离开。说是等我走了势必不会再回来, 索性就先取个字。”
  话里有对先生的不舍,也有被误会过后的一丝郁闷。
  叶质安先前的问题有了答案, 这会儿的注意力却更多是放在范愚的情绪上边。
  他近来喜欢上了揉小孩的脑袋, 右手抬起挪到范愚发顶,开口帮着出主意道:“阿愚不妨同我一般, 等离了之后便每月写封信来, 总比杳无音讯来得好些。”
  被手覆着的脑袋上下点了点, 范愚又想起来了离开时候从门缝里看见的场景。
  “一定是因为师兄来的信惹得先生不快了。”
  和柳无素未谋面, 他的称呼倒是改得很快,嘟囔时候已经道了声师兄。
  经了叶质安提醒, 先生手中信笺的出处还算好猜,能让他有这么大情绪波动的,也就只有收的弟子了。
  看范愚认可了这个建议,情绪调整回来之后,叶质安笑着将话题转了个方向。
  “兄长都还不曾取字, 没想到阿愚却先一步有了表字。”
  赞归赞,叶质安看上去并没打算改口,依旧还亲昵地唤他作阿愚。
  既然决定好了何时出发,考虑到离着年关也没多少日子,两人不约而同地减少了在外边的时间,转而开始陆续收拾行李,为下一次启程作准备。
  告知了牙人要搬离的事儿,车夫也需要寻好。
  而又一次例行的文会,范愚在再次占据了魁首位置之后,一边往泛黄的册子上写下这回的诗,一边告知了要离开的决定。
  在范愚头一次坐到最前时候出声挑衅的那位次席,闻言有些夸张地松了口气,面上也因为饮了酒的关系,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雀跃的模样。
  “怎么才走。”自以为压低了的嘀咕字字分明。
  范愚没搭理他,却不意味着剩下的人也会予以无视,嗤笑声随即响起来。
  喝了酒之后没人愿意掩饰自己的不满,正好隐在人群当中,思维迟钝的次席并不会发现声音的来源,于是说出口的话就无所顾忌。
  “范兄可没夺你的提问机会,只是个蒲团罢了,竟然惦记了这许久,肚量实在小了些。”
  众人同范愚的相处算不上多,但有他平日探讨时候的表现与两次文会的魁首在,对他被祁连先生收为弟子的事儿其实是服气的。
  也就只有这一个,还对被抢了一回的蒲团位置念念不忘。
  “可不是,要论蒲团这事儿,最想范兄走的该是赵兄才对。”
  每日的提问机会都是在探讨时候选出,最常被选中的确实是赵近峰。
  正站在范愚不远处,看着他书写的人闻言抬起来头,连忙道:“我可不想范兄走,有范兄在,可还能在探讨的时候听见些先生的观点。”
  虽是表示挽留,理由却是间接学到祁连先生的所知。
  平平淡淡一句话,杀伤力还要比方才直指肚量的来得强些。
  原本还满面不忿与嫉妒的次席,这会儿像是忽然酒醒,也意识到了范愚的存在除了座次毫无阻碍,反倒让他有所收获的事儿,一时低下去头,看着有了几分羞愧。
  却没道歉。
  有赵近峰在那维持着局面,出言指责的人也没再继续,忽而起了点风波的桌面又回到了平静。
  只是已经说明了要离开的范愚却没那么容易脱身,才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眼前就多出来了不少酒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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