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孟拂雪蹲下来,看着他眼睛。白理深在试图确定些什么,目光在孟拂雪脸上描摹着。
然后他抬起手,过程中带着不确定性的恐惧,所以他指尖在轻微颤抖。
随着白理深手臂抬起的动作,手臂上注射冷却剂的透明管也跟着移动了一下。当他手指碰到自己面颊时,孟拂雪明白了冷却剂的重要性。
是烫的,像负荷过高、散热不佳的仪器。孟拂雪没有闪躲,纹丝不动,朝他笑,像以前一样,有些没心没肺的,说:“少将。”
听觉,触感,眼前人并没有给白理深十足的安全感。
下一刻,白理深的机械翼从背后绽开,在这了无生气、幽幽不清的冰冷房间里,如同深夜空中割破月光的游隼。
接着,他用翅膀把孟拂雪包裹进来。
白理深身上很烫,这是孟拂雪的第一反应。他怎么这么烫,但没有汗液,孟拂雪刚从外面淋了雨进来,浑身冰凉,被紧紧拥着。
由于白理深就坐在地上,孟拂雪几句也是跌坐在他怀里。他感觉到孟拂雪是凉的,半混沌半清明的意识将他牢牢抱住,对他说:“你……可以回家了……机械心脏,根本不需要什么钥匙来打开,祭司骗了你。”
孟拂雪眼眸颤了颤,旋即自己也立刻想明白了。是啊,它已经是一个内植入的器官,燃料供给极其极端,何必还要上锁……所谓的“打开机械心脏的钥匙”不过是一种希望他去教堂的强制指引罢了。
“不是因为这个。”孟拂雪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他抱着白理深的脖子,手掌在他后脑处停留,“你既然看过他给我的遗言,怎么跳过了最重要的问题……”
孟拂雪闭上眼:“要不是他们会给你植芯片,我根本不在乎钥匙不钥匙。”
机械翼笼罩下的空间像个安全屋,他们无法被监测,不会被窃听。黑暗的,但无所遁形。
他还在贪婪地贴着孟拂雪,尽管孟拂雪身上已经没什么凉意了,被他这堪称火炉的高温烘得快要出汗。
孟拂雪短短一句话在他心里狂轰滥炸,要不是他们会给你植芯片……白理深手臂又收紧,可他又害怕将他箍得太狠把他弄疼。
白理深仍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他尽力了。这个单单是站在路上就能震慑一群街头混混的人,现在就这样脆弱地整张脸压在他颈窝,他偏过头只看见一团黑色短发。
“白理深?”孟拂雪叫他,“你冷吗?”
因为他在抖,不是恐惧造成的那种抖,更像是肌肉在痉挛。孟拂雪又问了一遍:“你冷不冷?”
“……冷。”白理深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嗓音,让自己别那么狼狈。
孟拂雪点头,手掌一下下顺着他的头发,说:“冷吗?我抱着你。”
“我不要……麻、麻醉剂……”
他视线越过白理深的后脑弧线,看见输液管,里面的东西应该是冰凉的,因为在透明软管外凝结了细密的水珠。
“他把冷却剂拔掉了。”应畔回扭头,“上将,冷却剂管已经接触不到载体。”
“还有。”应畔回又说,“麻醉剂也……”
机械翼里,孟拂雪安静地拥着他,麻醉剂也拔掉后,白理深很明显地加剧了颤抖的幅度,体温也更高了些。
“你别、别怕。”白理深努力压制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目前的状态很可怕,一个刀枪不入敌我不分的失控人形武器,连上将都不敢亲自靠近,此前派进来的两个战斗型仿生人都被他生掰扯烂。
孟拂雪“嗯”了声:“没关系,你只是病了。”
“是……是故障。”
“是病。”孟拂雪沉了沉声音,对他给自己下的定义很不满,纠正他,“你是人类,白理深,人类不会故障,是生病。”
“是,生病。”
“对。”
人格评估带来的影响比孟拂雪想象中更严重,白理深身上滚烫,但他又觉得冷。这是出现了自我认知上的障碍,足以想见那个“公羊的选择”是个多么反人类的构筑。
孟拂雪叹气,他上半身向后退了一些。不再持续注射麻醉的白理深没有限制他的行为,他拉开些距离后,看着白理深的脸。
这么近的距离,感受得到彼此的呼吸,听得截然不同的心跳。
生物的跳动,机械的跳动。
响在和载体截然相反的躯体里。
“听着。”孟拂雪两只手扶在他肩膀,“你是人类,机械化改装只改变你的骨骼、肌肉、皮肤,不要被这个时代吞没,别沉下去。”
那双眼睛让孟拂雪曾经觉得比仿生人还更淡漠,他用力地努力让自己在黑暗环境里看清他,接着说:“你不能变成任何人的仿生人。”
不能变成诺森·维恩那样,更不能成为审判长——不要为这个畸形又诡异的政务架构买单,持有判决权的那些人,为了他们之间平衡的盟约而选择用最中立、无可指摘的方式——当权力顶端是一个缜密的机器,所有决策都经过众人信服的评估过程,这个机器的主人又是权利架构之外的,没有相关牵扯的外来者,被加冕上一个德高望重的头衔,再为其洗脑:你的存在维系着这时代普通民众的希望。
他们迫不得已的骨骼改装,看着周围的机械造物愈发完美,人们的意志会消沉,人格得不到肯定。
而你,这个掌控着城市命运的人,你的存在会不断警醒人们,“人类”才是造物主最尖端的造物。你会告知人们:这世界仍有人选择以人类躯体力量驱使的武器,没有抛弃最本质的“力量”,信念才是这世界最强的战力……
“都是骗子。”孟拂雪认真看着他,“都是骗子说出来骗人的话,明白吗?他们从前就是这么骗剑圣的,现在还想这么骗我。白理深,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势力之外的‘担保人’和势力之内的‘仿生人’。”
“可我是……军团的少将。”白理深抓着他的手臂。
“公羊的选择里,你做了什么?”孟拂雪问。
白理深眼眸中的光闪烁了下:“我选择了服从。”
“服从什么?”
“服从命令,植入芯片,烹杀亲属,肢解同类,他们连接了城市里所有亚智生物的芯片射频给我,由我来做所有亚智生物的‘主服务器’。”
“……”孟拂雪真的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已经无论多荒谬的事情都能接受了。
又或者说这件事情就发生在白理深身上,他愣神了半晌,两次打开嘴唇发现自己无法出声。
“我服从了。”白理深垂下眼,“但没有通过,因为,他们说,这不是我本性的选择。”
“你做得很好。”孟拂雪捧起他脸,用自己脸颊贴上他侧脸。
有一滴眼泪落下来,顺着他们贴合的缝隙滑向深渊。
第47章
“体温正常, 机械元件正常,神经反射……”应畔回看着屏幕上的指标,“也、也正常了。”
“你怎么……”白理深的声线稳定了很多, “……怎么又哭了。”
“嗯。”孟拂雪咽了下,喉结在皮肤下滑动,说,“未成年,爱哭, 没办法。”
在矿场那次,他不管不顾地抱住白理深大哭, 彼时白理深哭笑不得, 只觉得他第一次出任务吓坏了,还哄他。这次他只掉了这么一滴泪,白理深居然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孟拂雪。”他冷静了很多,调整了一下情绪,将他推开些, 固定着他肩膀, “你不需要为这个城市负责,秀清镇是人类净土,军警改造人都是污染源,他们不会过去, 你带着注能器离开这里。”
这是白理深能想到的最优解法了,尽管能源只能维持机械心脏一年的运转, 但起码这一年是安稳的。
其实到这里,孟拂雪离开镇子来到城市的目的已经达成。
活下去,他做到了,也该离开。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里, 整条街冰川蓝色的冷调灯光,窄巷里朝垃圾桶开枪的线路外路的瘾君子,看不透的夜空和莫名其妙的人。
而事实上孟拂雪更不愿意呆在这个诡异的观察间内跟白理深上演任何苦情戏码,好像预示着未来就如此了,他不接受。
“你打算接受芯片?”孟拂雪抹掉脸上的泪痕,“为什么?”
“我有职责。”
“荒谬的职责。”
白理深知道他在气头上,伸手拨开他贴在眼角的刘海,说:“我有义务维持城市稳定。”
“为什么,这城市明明烂透了,全是外面那些人的私利。”孟拂雪很费解。
白理深垂眼想了想,说:“我昨天傍晚收到一封感谢信。”
“……”孟拂雪哑然。
这里还有更多无辜的民众,他们根本不知道政权中心是一个仿生人,话说回来,即便知道了又如何,生活还是要过。
有违伦理的事情还少吗?从第一台机器人像仿生人转化时便出现了大量关于“仿生人究竟是‘类人’还是‘机器’”的讨论。那时仿生人正在从机械化过渡为生物化,从非常明显的机械化坚硬的外壳和无性别特征的样貌被制作成为更加柔软的表皮和各个肤色。研究员们做出了情绪感知评估系统,慢慢升级迭代出了陪伴型仿生人,他们温和、耐心、理智。当然,这样的仿生人起初被很多人抵制——那是上帝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