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如此,我为什么一开始就得到绪方老师关注的原因也不言而喻。
只是返聘后给本科生们讲课的老教授,为什么一眼就相中了几百名学生里的其中一个,不惜破例收她为关门弟子,为她挡下歹徒受伤,偷偷给她交学费,给她介绍最好的资源人脉,不是因为这个学生多么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不是因为她的小心机将老头哄得团团转,而是因为她的姓氏。
一个她无意中得到的名字,只这一点就足够老师在花名册里一眼看到她,几堂课下来发现她和自己最爱的学生一样是个天才后,自然而然地收下她,就好像那个学生又回到他身边一样。
第一个是不同的,最后一个也是不同的。
可是对于老师来说,或许一开始他没有把我们两个区分开,等后来慢慢相处才将我看作“雪纪”而不是“森”。
看来我该感谢森鸥外了,感谢他帮我取了这个名字,教过我几天医术,让我在填报志愿时下意识选择了医学部,我该感谢他,感谢他的遗泽让我的大学生涯顺风顺水,不愧是我的“父亲”。
可是世上不止爱情具有排他性,任何感情都有。
一想到被我敬重如师如父的老师对我的疼爱源于另一个人,一个让他在病重时心心念念却始终没有叫出名字的人,一个背弃了他医学理想分道扬镳的人,我就无法克制心中的妒火,恨不得将这座洋馆都烧得一干二净。
“医生的职责是救人救更多的人,如果因对方是刽子手放弃救治,那医生的存在毫无意义。如果对方没有被德行感化继续杀人,那医生的善举毫无意义。”
这是老师对我说的话。
他是怎么总结出这句话的呢,是从森鸥外身上吗。
从一次失败的教学,一个坏学生身上总结来的,可从那以后他教过的每一个学生都听过这句话,可如他所愿成长的学生寥寥无几。
我突然好想太宰治,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他知道过去的事,知道我曾在镭体街的小诊所待过短短几个月,所以我不能对照顾过我的的森鸥外发火,我也不能怪老师抱着怀念的心态收我为徒,他真的对我很好。
但我就是很委屈。
如果我不是对方的第一选择,那我就不要了,我的性格就是这样。
森鸥外已经上完了香,看样子打算和我聊上一会儿。
他全身一套纯黑的西装,外面披一件破旧的白大褂,我怀疑是他翻箱倒柜把小诊所时的白大褂穿上了,但形制略有不同。他没有喷发胶做造型,头发自然地垂落,柔顺的黑发中掺杂了几根白发。
想一想,大概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这是我和森鸥外第一次正式的见面。
可我却能一眼看出他的沧桑衰老,眼角的皱纹比之前被太宰治气得上火时还有多几条,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细致的观察他,身为首领自有巍然不动的气势,还友好的笑了笑。
“父亲”真的不认识我,那场莫名其妙的穿越只有我和太宰治记得。
我突然觉得很孤单,让本没有父亲的人又一次失去“父亲”,实在残忍。
“咦,姐姐你和我穿的衣服好像呀。”
爱丽丝同样穿黑色的和服,从进入我视线的那一刻她就是木然的,如真正精致的人偶,湛蓝的眼睛定格在了空洞悲哀的一瞬,好像下一秒就要哭泣了。
借着爱丽丝的搭讪,森鸥外名正言顺地将目光投向我,准备和我说点什么了。
我笑笑,回答爱丽丝的话。
“对啊,因为这是丧服,我们都是来给老师送行的不是吗。”
——
已不知多少年没再踏足这座小城,看到那片熟悉的诹访湖,森鸥外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森林太郎幼时就有神童之称,汉学外文信手拈来,他考上东帝大学医学部刚刚是普通人上中学的年纪。作为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演讲时,当他站起来步履从容地从学生中间走到舞台的中央,一些个子高的同学坐在座位上甚至能平视这个孩子淡漠的眼睛。
这样出类拔萃、格格不入的学生,又年纪尚小,在东大这样充斥着“精英氛围”的校园里自然是惹人眼球又让人望而却步的。但森林太郎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他和同龄人没有共同语言,觉得他们愚笨吵闹;和同学又厌恶他们不经意地排斥轻视,森林太郎得以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学习中以及更危险,更政治性的社会议题里。
就在这时,绪方严一出现了。
有着绪方的姓氏又是首屈一指的外科大师,却直到年近四旬才拿到教职,在此之前他作为主治医生都有十个年头,如此不寻常的岗位安排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太“危险”了,学校担心他给学生们灌输“不正确”的思想。
但他们又需要绪方严一,不然怎么在国际交流时堵上外国人的嘴呢,所以绪方严一终于成为了教授,开始招研究生。
森林太郎是他第一个学生。
绪方严一非常非常、非常珍惜他来之不易的第一个学生。
更何况这个学生如此的天才,如此的刻苦,他可以在和老师见面的第一天把老师上个月和五年前发表的学术论文通通倒背如流再附上见解,可以做他最得力的助手,可以用孺慕的目光望着他,让绪方严一想起他家中和森林太郎同岁的独子。
森林太郎的目的达到了,整个绪方家都是对他敞开的,医学界张开怀抱拥抱这位年轻的天才,天知道上一个拒绝森林太郎的教授理由是他年少轻狂锋芒毕露,难成大器。
森林太郎也喜欢这位老师,像父亲一样的老师。
假期他应老师的邀请去长野县的洋馆度假,从此每年的长假都是他最期待惬意的时光。不用再回岛根县的老家听迂腐的父亲摆封建家长的架子,独子的日益长成让这位曾经为他骄傲的父亲产生了危机感,开始愈发注重大家长的权威,开明的思想变成了呵斥威胁。森林太郎冷眼看着,最后的孝道礼仪让他体面的留下书信,再没回去过。
但诹访湖边的洋馆是不一样的。
老师师母慈爱,老师在上中学的儿子和他同岁但同样聪慧,而且性格更活泼一点,两个人刚好互补。
诹访湖,他和阿通一起游泳一起眺望过的诹访湖。
……阿通死了。
森鸥外闭上了眼,黑色的豪车缓缓驶进黑夜,趁着夜色一路疾驰,终于来到了长野县。
看到报纸上刊登的讣告,森鸥外算好时间赶在最后一天的夜里来上香。
还有一些事,他要单独和太宰治的女朋友森雪纪谈一谈。
森雪纪端庄地跪在灵位前,首先看到的是她流丽光滑的黑发垂在地上,和漆黑的丧服几乎融为一体。
等把蒲团让给他坐在一旁时,烛火映照下娇美艳丽的一张脸看到他时微微动容,然后迅速垂下了眼。
好像认识他似的。
森鸥外想,太宰君应该不是被美色所惑什么情报都往外说的人设吧。
香毕,森鸥外说:“师妹或许不认得我,鄙人森鸥外,是老师的第一个学生。”
森雪纪微微点头,“久仰大名,森先生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毕竟太宰君和伊藤君就是受您的委托来洋馆查案的,对吧。”
森鸥外不动声色,故左右而言他。
“森雪纪吗,好巧啊我们的姓氏。”
“是啊,没想到我一个普通人能和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攀上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真是三生有幸。”
火药味满满,森鸥外本想迂回一下,结果他的便宜小师妹不领情直接点出来了。
“雪纪小姐消息灵通,怪不得来横滨短短半年就发展了自己的关系网,你的朋友各个都是横滨的人中龙凤,雪纪小姐能成为中心也必有过人之处。”
森鸥外停顿一下,见森雪纪依旧无动于衷,然后再他说出下半句话时不自觉地双手紧握成拳,更加温文了。
“比如说,如何不动声色地让梅津寺纯子落入你的圈套,让她满心以为是她将你拐来横滨,而非出自你的本意。”
“纯子是我的好朋友,她邀请我来她家暂住换换心情,这很正常。”
森雪纪说。
朋友,就是朋友利用起来才顺手,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曾经知晓绪方严一对战争无比排斥的森林太郎,也是利用绪方通试图让老师回心转意的。
结果小计俩被老师一眼看出,把儿子痛骂了一顿后关了他的禁闭。
“既然如此,为何要三不五时地给梅津寺小姐打电话,向她诉说目睹野田教授之死的你有多么害怕,多么担心下一个被患者捅死的人是你自己……明明真正杀死野田正雄的人是雪纪小姐你不是吗。”
森鸥外温柔地说:“用异能杀死的。”
他满意地看到森雪纪眼中聚集起的风暴,平静的湖水被他打水漂的石子打破。
阿通,这种时候我竟然还能想起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