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114节

  岳撼山还没来得及回答,屋门就被人从外间陡然推开,清早熹微的晨光斜射而入,驱散了里面沉闷的黑暗,刺得他们下意识闭上了眼,与此同时一道温和带着善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莫名听出了几分熟稔:
  “这里乃是西陵境内,又岂会有胡人?”
  几人睁眼看去,只见门外不知何时多了名俊美得不似凡尘中人的男子,尽管对方衣着宽松慵懒,没有太多的珠玉之饰,却贵气难言,原本晦暗的屋子也因为他的到来而满堂生辉。
  岳撼山瞥见了来者衣袍上绣着的皇族纹饰,心中一沉,然后利落单膝下跪:“草民见过凉王殿下,我等不知何处得罪王爷被人捆来至此,如有冒犯之处,恳请殿下见谅!”
  另外三人闻言顿时一惊,显然没想到自己怎么会引起这样的大人物注意,但还是条件反射跟着岳撼山一起下跪,动作整齐划一,难掩军伍之风。
  楚陵见状主动上前将岳撼山等人一一搀扶起身,却是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昨夜都吃饱了吗?”
  他们明明是初次见面,楚陵那双墨玉般温润的眼睛却无端让人熟悉,仿佛他们早就认识了很多年,曾经一起翻山越岭,历经数不清的风霜雪雨,最后又因世事离散。
  如今乍然相见,如故人经年重逢,自心口处蔓延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微微发胀。
  连岳撼山自己都觉得奇怪,不禁暗自皱了皱眉:“吃饱了,我等兄弟不过是逃难而来的流民,与王爷素不相识,如何担得起如此款待。”
  楚陵望着眼前这几张熟悉的面容,心想自己前世身死之时他们都还在北境关外驻守,也不知当死讯传到万里之外的草原时,众人又是何等反应,只希望他们莫要因自己被楚圭牵连。
  “本王虽然与你们素不相识,但身边有一位老亲兵曾在赵将军麾下效力,多次提及岳校尉的勇武过人,如今京郊城外尽是北方逃来的难民,本王便托人寻找几位,不曾想真的找到了,昨天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岳撼山听见楚陵称自己为校尉,控制不住闭了闭眼,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我们不过是一群没能守住定州的废人罢了,多年来隐姓埋名,耻于见人,又如何担得起王爷一句‘校尉’,敢问这位老亲兵如今身在何处,说不定是岳某旧年故人。”
  当年西陵民弱国贫,缺粮少马,军队连兵器都配备不全,又如何能抵挡住胡人的凶悍铁骑,他们先失寰州,后失克州,最后连平州和定州也丢了,赵将军无颜回京自刎而死,当年的旧部也死的死散的散,岳撼山实在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故人存活于世。
  楚陵说的也不全然都是假话,他的身边确实有一位故去的亲兵,也确实认识岳撼山:“这位老亲兵姓周,单名一个望字,曾任玄武营先锋官,后来调任回京贴身保护本王,不过数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岳撼山听见这个名字先是一怔,在得知对方去世后又变为错愕,喃喃自语道:“原来是周先锋官,当年他确实与我一同在赵将军麾下效力,时常比武切磋,没想到竟是已经离世了么?”
  就连他身后的几名兄弟也是面面相觑。
  楚陵轻轻颔首:“他在得知定州失陷后就一直四处打听你们的消息,可惜杳无音信,临终前托本王帮忙寻找,这才有了昨日之事。”
  “岳校尉,你们曾经出身军伍,不如本王替你们在西军谋一份差事,将来也好继续为国效力,不至于四处流浪。”
  面对楚陵的这一份橄榄枝,换了旁人早就该欣喜若狂接下,可岳撼山闻言竟是忽地跪下,艰声拒绝了:“凉王殿下,我们兄弟感念您的知遇之恩,将这副身家性命卖给您也绝无二话,砍柴挑水样样都行,只是唯独没办法再从军了。”
  乱世之中,命如草芥。
  岳撼山身上的英雄气早就被现实消磨殆尽,所求不过安稳度日,当年他没能守住定州,眼看着数万万黎民百姓给胡人为奴,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心病难除,又如何能再入军伍杀敌?
  楚陵听见岳撼山的拒绝并不讶异,仿佛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说,谈话时屋门紧闭,他取出火折子将桌上的一盏灯烛点亮,暖融融的火光亮起,驱散了四周的昏暗。
  “岳校尉可是还在为了当年没能守住定州的事自责愧疚?”
  岳撼山闻言控制不住攥紧拳头,一字一句痛苦问道:“殿下,你可知西陵丢的不仅是四座州府,还有州府里的数万万百姓!胡人严守入口,不许他们任何人逃回西陵,女人为奴为娼,男人则视作猪狗,那些胡人时常在街上纵马驰骋,将汉人当做肉泥踩踏,倘若军粮告急,便钢刀一挥将我们当做两脚羊宰杀烹吃!”
  “那里的百姓每天都在隔城遥望,希望我们能收复失地带他们回家,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定、平、克、寰四州依旧被胡人所占,在其位而不谋其事,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再从军入伍!”
  岳撼山字字泣血的讲述就在耳畔,楚陵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仿佛看见了那人间炼狱般的情景。
  他怎么会不知道北境的百姓有多惨。
  当年定、平二州就是他和岳撼山亲自带兵收复的,城破之时狼烟遍地,那些汉奴目光呆滞地站在路旁,女人衣不蔽体,男人脖子上栓着用来捆牛羊的绳扣,幼童和年长的老人被尽数屠杀殆尽,街上随处可见断肢尸体,阴森好似鬼蜮……
  “啪。”
  烛火忽地爆出一朵细小灯花,险些烫到了掌心。
  楚陵慢半拍回过神,缓缓收回了手:“当年胡人铁蹄踏破关山,西陵溃不成军,不得已割让四座州府求和,哪怕已经尽力拖延,依旧还有四万百姓被困城中,婴孩饿毖于野,老者困毖于道,锦绣城池顿变人间炼狱,此恨何及?”
  他认真问道:“岳校尉,你是否已对朝廷寒心,所以才不愿从军入伍?”
  岳撼山垂眸盯着地面:“草民不敢!”
  他嘴里说着不敢,可每个字都带着对朝廷的刻骨恨意。
  楚陵没办法替朝廷辩解什么,那是帝君的过失,是百官的过失,是楚家的过失,因为他们没能守好天下,所以才让无辜的子民受过:
  “岳校尉,我知道你心中的恨意和耻辱,可这些东西不是靠退隐就能抹去的,而是要用鲜血洗刷,如果我说西陵今年就会与那些北狄开战,夺回定、平、克、寰四州,你也还是不愿从军入伍吗?”
  岳撼山闻言倏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问道:“殿下此言当真?!”
  就连他身后的几名弟兄也是激动膝行上前,失声问道:“殿下,帝君不是一向主张与胡人共结友邦吗,怎么会忽然要开战?!”
  楚陵:“从前西陵与北狄交好,是因为需要时间喘息恢复元气,如今十年之期已过,三军齐备,兵强马壮,为何不能开战?”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在笑,周身气势却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眼眸深处涌动着某种冰冷危险的气息,如同一柄蠢蠢欲动想要出鞘的宝剑,随时准备收割旁人性命。
  楚陵盯着岳撼山,一字一句问道:“岳撼山,本王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不愿去亲手收复国土解救那些被胡人掳走的百姓,而是甘愿留在这个小小的凉王府砍柴烧水吗?”
  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顿时静得针尖落地可闻。
  甘愿吗?
  自然是不甘愿的。
  天知道岳撼山有多么想生撕了那群胡人,可当这件事有一天真的发生在眼前时,他反而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久久未能回答,到最后他的兄弟都开始着急了,焦急催促道:
  “大哥,你快应下啊!”
  “头儿,我们等这一天等多少年了,你甘心放过那群胡人吗?!”
  “精忠报国,死而后已,这有什么可犹豫的!!你愿意当缩头乌龟我可不愿意!”
  不知是不是被那些话语刺激到了,岳撼山忽然怒声斥道:“够了,都给我闭嘴!!”
  他抬头看向楚陵,双眼因为充血发红,像野狼一样要择人而噬:“殿下,倘若您今日说的话当真,我们兄弟四个人四颗头以后就尽数卖给您了,牵马坠蹬,无不从命,只要能重新率兵上战场,莫说是去西军,去恶鬼窟里也使得!”
  嘀嗒。
  屋里燃烧过半的蜡烛悄无声息滑落了一滴烛泪,随后又被吹灭,缓缓冒出一缕青烟。
  楚陵离开前院的时候,只听外间鸟鸣啾啾,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守在院门边的萧淼吩咐道:“明日你便将这几人领去见世子,让他帮忙打点送往西军,旁的不必多说,他自然就明白了。”
  萧淼跟在他身后,正欲点头,忽然敏锐瞥见一抹黑色身影从头顶树上跃下,脸色顿时一变,抬手将楚陵护在身后:“王爷小心!有刺客!”
  “哗啦!”
  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从树上跃下,怀里还抱着一个鸟窝,他呸呸吐了两口嘴里的叶子,不高兴的嘟囔道:“我才不是刺客呢!”
  萧淼眼睛一瞪,正欲斥责,结果就被楚陵轻轻拂到了身后,声音微沉,听起来有些严肃:“阿念,这个时辰你不去找子构先生读书,怎么反而跑来爬树?”
  少年举起手中的鸟窝美滋滋给他看:“子构先生今日病了,放我一天假,我闲着无事就上树掏鸟窝了,王爷你看,里面还有三个蛋呢!”
  这名少年名叫阿念,几年前家乡遭到雪灾,跟着一群乞丐逃难来到京城,阴差阳错冻晕在了路边,楚陵见他可怜,便带回府中交由几位先生教导抚养,虽然才十八岁的年纪,但文章功夫都格外出彩,因此也担了个“幕僚”的名头。
  楚陵瞧见阿念灰头土脸的样子也不生气,而是抬手替他摘下了发丝间的碎叶,颇有长兄姿态:“鸟蛋哪里有鸡蛋好吃,莫要胡闹了,重新放回树上去吧,今日让厨房给你做芙蓉蛋羹怎么样?”
  他浅笑望着面前的少年,细看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概因对方的面容细看有些像云复寰,尤其是眉眼,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第120章 我也是颜控
  朝廷每年都会拨下一笔赈灾银两用来安顿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只是历经官府层层剥削,最后能分到百姓手中的百不存一,堪称贪腐成风。
  帝君今年有意委派钦差大臣负责此事,便亲点了兵部侍郎金纶为廉访使,携赈灾银下发各个州府。
  好巧不巧,对方乃是诚王楚圭的门下。
  帝君清早刚下旨意,午时楚陵便收到了消息,他望着手中的这张字条,最后轻轻一笑,用掌心一揉化作齑粉,非内功深厚者不能为之:
  “这个兵部侍郎本王倒也略知一二,他虽非贪财之辈,却对楚圭忠心耿耿,自从科举舞弊案一出,帝君肃清朝野,楚圭手中的人便被拔除的七七八八,金纶算是逃过一劫。”
  萧犇立在书桌对面担忧问道:“王爷,那此人携巨款去赈灾岂不是有风险?”
  楚陵心想何止是有风险,前世朝廷拨下百万两赈灾银,其中六成都被金纶孝敬给了楚圭,剩下的两成则用来打点官场上下,害得百姓苦不堪言:
  “虽有风险,我们却也不必亲自趟这趟浑水,自然有更合适的人去。”
  楚陵手边有一封写了过半的奏折,他最后添上几笔,吹干墨痕递给萧犇,赫然是请求恢复云复寰丞相之位的内容:“将这封奏折递到宫里去,云复寰如今是工部的人,无权插手赈灾之事,但若恢复丞相之职,便有权处置贪官污吏,看见有人贪污赈灾银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萧犇伸手接过奏折,不解问道:“殿下,您不是说云复寰早就投入诚王门下了吗,他明知金纶是诚王的人,又怎么会出手查办?”
  楚陵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了一口,在袅袅烟雾中低声说了一句萧犇听不懂的话:“那是因为他心中还有比效忠楚圭更重要的事……”
  至于是什么,却没细说。
  毕竟那段往事太过久远,哪怕楚陵也不过在前世濒死时才听云复寰提起过几句,数十年前寰州失守,胡人冲进城内烧杀抢掠,凡遇汉人举刀便斩,就连云复寰的父母也死在了那场灾祸中,他因年岁尚小钻进死人堆里才逃过一劫,至此对胡人恨之入骨。
  如今城外多是和云复寰一样境遇的灾民,对方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毕竟那个人从始至终辜负的只有他而已,在天下百姓面前倒是称得上一句尽心竭力。
  萧犇似懂非懂点头:“王爷,那……”
  楚陵:“还有何处不懂?”
  萧犇:“您上折子请求恢复云复寰的丞相之位,世子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楚陵:“……”
  估摸着是会不高兴的,看来他又要多准备一点香膏了。
  因为帝君四月要携文武百官出游围猎,府中上下都在收拾出行要用的箱笼,毕竟皇族处处讲究,光是泡茶的杯盏工具一应就有二十多套,更不提衣物靴履,就连闻人熹也没闲着,不过他收拾的大部分都是狩猎用的弓箭兵器。
  楚陵进屋的时候,对方正在擦拭墙上挂着的那张玄角弓,黑黝黝的弓身带着岁月浸润的痕迹,仿佛连曾经沾过的血腥杀气也一起封存了进去,看一眼便觉脊背发寒。
  “收拾几天了,还没弄好?”
  闻人熹只觉腰身一紧,猝不及防被人从身后抱住了,与此同时耳畔响起楚陵低沉熟悉的声音,撩得他耳廓发痒,控制不住皱了皱眉——
  却不是因为对方的动作,而是因为自己对楚陵日益松懈的警惕心,要知道这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反正闲来无事,就把压箱底的旧东西收拾了一番。”
  闻人熹随手把长弓扔在桌上,看起来心情不错,只是衬着他亦正亦邪的眉眼,总让人觉得没什么好事要发生。
  楚陵却偏偏最喜欢对方这副一肚子坏水的模样,他将脸埋在闻人熹颈间,似笑非笑问道:“我若与你说一件事,你会不会生气?”
  闻人熹斜睨了他一眼:“王爷先说来听听,我再决定要不要生气。”
  心中却对楚陵在乎自己的姿态颇为受用,毕竟对方乃是天潢贵胄,就算真做了什么也有帝君撑腰,他生不生气的其实并不重要。
  楚陵故意沉吟片刻才道:“本王上奏折请求复立云复寰的丞相之位了。”
  闻人熹闻言居然没有立即生气,而是掀起眼皮意味不明问道:“理由?”
  楚陵:“朝中贪污成风,实在没有能主事的官员,本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云相最为合适。”
  闻人熹冷笑一声,心想云复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顶个屁用,不过说话时却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看起来浑不在意:“我当王爷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个,复位就复位吧,只是王爷不要藏了私心就好。”
  他对将死之人一向都很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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