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97节

  那……
  那闻人熹还是信的。
  就在他们二人在马车里耳鬓厮磨时,摇摇晃晃的马车终于到了皇宫门口,车夫在神机门验过腰牌,然后沿着冗长的宫道又行了一段长路,这才在下马碑前停住。
  知檀隔着帘子轻敲车辕,压低声音提醒道:
  “主子,该去栖凤殿请安了,已经误了半个时辰。”
  闻人熹幸灾乐祸看了楚陵一眼:“误了整整半个时辰,看你下次还慢吞吞的。”
  楚陵笑着松开他:“迟了你还这么高兴,不怕母后责怪?”
  闻人熹斜睨了他一眼:“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反正受罚了也有人一起陪着。
  他语罢直接跃下马车,然后微微皱眉,暗自适应着身后隐秘处传来的异样感,却没想到楚陵紧随其后,略显歉疚的说了一句话:
  “本王怕是不能陪你去栖凤宫了。”
  闻人熹眼皮一跳,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
  不知是不是为了验证楚陵的话,远处一名手持拂尘的老太监忽然自玄华殿方向匆匆而来,他老远瞧见楚陵,顿时满脸喜意,连忙快步上前道:
  “哎呦喂,凉王殿下留步,陛下得知您入宫,宣您即刻去玄华殿觐见!”
  第100章 王爷他不行
  “陛下已经等候您多时了,凉王,请随老奴来吧。”
  那名年老的内监在前方颤颤巍巍引路,身上的从四品绯袍象征着他已经走到了所有太监宫女的顶端,佝偻的腰背却数十年都不曾挺直过,被四堵宫墙耗尽了半世韶华。
  楚陵迈步跟上,垂了垂眼,依稀记得前世父皇驾崩后没多久对方就跟着殉主了:“雪路难行,有劳高公公亲自相迎。”
  高福闻言顿时笑眯了眼,霜白的眉毛看起来格外慈祥:“殿下折煞老奴了,这本就是咱们奴才的分内之事,因着廷尉司的陈大人错判冤案,陛下已经好几日不曾展颜了,看见殿下定能开怀几分。”
  楚陵在脑海中细细回忆了一遍朝堂名单:“廷尉司的陈朗陈大人?”
  高福颔首:“正是,不过如今不是了,三日前被贬到刑部做侍郎去了,殿下好记性。”
  楚陵唇瓣带笑,袖袍上的日月山川纹静静垂落:“怎么不记得,元安十五年状元及第,琼林宴饮,金殿唱名,可谓名动神京,陈阁老生了个麒麟儿。”
  高福抖了抖臂弯里的拂尘,眉梢轻动:“可惜陈阁老早已致仕,否则凭他多年揣摩陛下心思的本事,随手指点指点小陈大人,也不至于触了陛下天威。”
  说话间已经到了玄华殿,高福示意楚陵在外稍后,自己则打起帘子进去通报,不多时便走了出来,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请进。”
  西陵帝君楚焘,登基至今已二十四年有余。
  楚陵无从得知他的这位父皇年轻时是何模样,但多半也是踏着旁人的累累尸骨上位的,据说当年储君之争惨烈凶险,帝君全靠手腕狠辣才略胜一筹,七个兄弟被他杀得就剩了北阴王楚照一个,不难窥出几分凉薄心性。
  不过再意气风发的帝王,年岁上来了总会有些昏庸老迈。
  楚陵入殿时,只见帝君正在暖阁的书架前来回踱步,桌上是堆积如山的奏折,镂空瑞兽香炉里焚着甘甜的龙涎香,一缕轻烟溢出,又于昏暗中隐入无形。
  再次见到这个父亲,楚陵不知该作何感想,他原以为自己会怨怼责怪,然而心中却静如一滩死水,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前世他被百官扣以造反之名,帝君病重垂危,奄奄一息躺在龙床上看向自己的模样。
  那是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眼皮耷拉得几度睁不开,目光复杂难言。
  楚陵那时只顾辩白解释,并没有读懂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直到死的时候才倏而明白——
  那是失望啊。
  他的父皇在失望。
  失望自己最为疼爱的儿子居然会带兵谋反,忤逆君父。
  可是父皇,您为什么宁可相信那些文武百官的嘴,也不肯相信自己一手养大的亲儿子……
  楚陵掀起衣袍下摆跪地,缓缓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只觉得那一丝温度直接沁到了心底,连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意。
  他闭了闭眼,听见自己温润如昔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
  “儿臣叩见父皇。”
  帝君闻言这才从手中的书页中回神,果然如高福所说,他一看见楚陵,阴沉多日的脸色终于露出几分笑模样:“是老七啊,平身吧,外间风雪停了没有,路上过来冷不冷,朕让他们多添几个火盆。”
  楚陵从地上起身,拂了拂衣袍下摆的尘灰,等再次抬头时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看向帝君的目光一如既往透着淡淡的孺慕敬仰,语气关切:“来时路上风雪已经停了,还出了太阳,倒是不冷,父皇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玄华殿批折子?”
  他说的是实话,往常这个时候帝君估摸着还在新得的嫣美人那里躺着,因为冬日太冷,已经有四五日都不曾上朝了。
  “还不是廷尉司的那个陈朗。”
  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几日,帝君的怒火明显也熄了下去,再提起来语气还算平静,他手中拿着一卷当年殿试的策题,扔在桌上喜怒难测的道:
  “此人当年科举之时称得上一句惊才绝艳,文章写的鞭辟入里,风骨清正,被朕亲点为头名状元,原指望他大有所为,没想到投身入了官场反倒日益平庸起来,还以酷刑草菅人命,也不知是不是被功名利禄消磨了心智。”
  楚陵见状走上前将那份殿试策问拿起来一页页翻读,虽是旁人誊抄成册,但不难从文章里窥出几分所著者的少年意气:
  “父母官者始终审为先,刑次之,那人纵犯了死刑罪证确凿,在西陵也需三复审五复奏,由父皇亲笔勾决后才能行刑,滥用酷刑未免不妥。”
  帝君在御案后方落座,摆了摆手:“看在陈阁老为朝堂操劳半生的份上,朕也不好对他唯一的独子太过苛刻,小惩大戒一番也就算了,罢了,不提他,昨日是你大婚,定国公家的世子可还合你心意?”
  楚陵在外人眼中本就是个病秧子,继位可能微乎其微,帝君偏又在这个时候赐了一个男妻给他,更是大大削弱了继位之资,然而定国公府在武将一脉中根基深厚,在外人看来已是站在了凉王府的背后,又难免引人眼热。
  哪怕楚陵重来一世,也算不清这桩婚事背后到底掺杂着多少利益与平衡,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四个字来——帝心难测。
  楚陵以拳虚虚抵唇,发出一阵轻微的低咳:“世子是京中少有的年轻俊杰,自然千好万好,只是嫁给儿臣终究委屈了他。”
  帝君微微摇头:“你除了自幼体弱,品行相貌在众兄弟之中皆为佼佼,与他也算相得益彰,不过朕今日倒是收到了定国公请求另立世子的折子,一时犯了难。”
  楚陵闻言微不可查一顿,这才想起前世还有这么一遭。
  也是,闻人熹如今已嫁入凉王府中为男妻,将来自然就无法绵延后嗣了,定国公府总不能因此绝后,听说他还有一个嫡出的同胞兄弟,也是功夫了得,颇通战阵兵戈之事,定国公多半是想改立这个儿子为世子。
  “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楚陵忽然掀起衣袍下跪,身姿修长,莫名让人想起风雪中清泠泠的竹子,字句恳切道:
  “儿臣虽因久病甚少外出,却也听闻世子自幼在军营历练,兵史谋略同辈之中少有能敌者,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如今嫁给儿臣已是委屈,若再失世子之位岂不误他半生,还请父皇恩典,予他一份殊荣。”
  帝君闻言深深端详着楚陵,叹了口气:“看来定国公府的这个世子倒是颇合你的心意,起来吧,身子骨本就不好,还总是跪来跪去的,闻人熹品行端正,天资出众,又无触犯国法之事,朕总不能无缘无故便夺了他的世子之位。”
  “折子朕暂且押后不发,听闻定国公府的次子也是功夫不俗,等将来上了战场说不定能一刀一枪给自己挣个功名出来,一门双爵也是美谈。”
  言语间竟是露了口风,将来若是定国公府的次子有出息,便另赐爵位下来。
  要知道西陵开国之初,先祖为了犒赏有功臣民大肆分封爵位,以至于后面的几代君王都在绞尽脑汁削爵抄家,想要把爵位收回一些,非大功不予轻授,如今竟因为楚陵的一句求情便开了口子,不可谓不是莫大的殊荣。
  候在暖阁外面的太监有耳聪目明者,都不禁在心中感慨这位凉王殿下的盛宠滔天,楚陵将心中那一丝复杂的情绪藏得极好,眼角眉梢染上点点喜意,状似感激的谢了恩:“儿臣多谢父皇恩典。”
  帝君笑着摆了摆手:“嫁入天家本是无上荣宠,总不能让外人觉得嫁了朕的儿子不仅半点好处都占不到,反失了机缘,你还要去皇后宫里请安,去吧,别晚了,朕等会儿也去瞧瞧皇后。”
  “儿臣跪安。”
  楚陵一向礼数周到,语罢恭恭敬敬退了出去,且临走前以观摩文章为由拿走了那本殿试策问,然而他刚刚走到殿外,就见一名梳着双髻的宫女躲在柱子后方探头探脑,神情略显焦急地望着自己,仿佛有什么话想说。
  楚陵脚步一顿,认出这名宫女是五皇姐楚琼身边伺候的婢女,走上前去问道:“蕊香,你不在公主身边伺候,怎么到了玄华殿来?”
  蕊香看见他连忙行了一礼,却是心急如焚道:“不好了殿下,方才定国公世子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言谈间不知怎的冲撞了她,如今正在殿内罚跪呢,公主苦劝无果,便差了奴婢过来给您报信。”
  怀柔公主楚琼乃是皇后膝下唯一的子嗣,因着楚陵也寄养在皇后宫中,二人关系倒是颇为亲厚。
  楚陵听说闻人熹被罚跪,微不可察一怔,他一边和蕊香往栖凤殿赶去,一边从袖中取出白帕掩住口鼻,低头咳嗽两声才皱眉问道:
  “好好的怎么冲撞了娘娘?”
  蕊香道出原因:“今日世子入宫拜见似乎误了时辰,娘娘等了许久,很是不高兴呢。”
  这个楚陵倒是猜到了:“还有呢?”
  皇后虽然气性大,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罚跪。
  蕊香看了他一眼,这才吞吞吐吐道:“皇后娘娘说您毕竟是天潢贵胄,绵延子嗣要紧,后院只有一个男妻也不妥当,就赐了十个貌美婢女下来,结果世子他……世子他……”
  楚陵直觉没什么好话:“世子怎么了?”
  蕊香慌张低下头道:“世子说您身子骨不好,在床榻间早已是干锅熬汤,有心无力,实在应付不来十个,还不如给陛下,就全替您拒回去了,因此惹了娘娘大怒。”
  楚陵:“……”
  第101章 良心痛
  栖凤殿坐北朝南,乃历代皇后居所。
  当楚陵跟着婢女蕊香匆匆赶到殿内时,就见堂上端坐着一名身穿金丝凤袍的明艳女子,对方眼眸轻阖,不怒自威,而闻人熹则脊背挺直地跪在殿中央,腰间的一枚麒麟玉坠顺着衣摆柔顺垂落,质地温润,偏生看出几分尖锐的反骨。
  怀柔公主楚琼坐在右侧下首,秀眉紧蹙,难掩担忧,手里的帕子已经被自己搅得变了形,直到看见楚陵赶来才忽而神色一松,微不可察对他点了点头,如见救星:
  “七弟,你来了。”
  楚陵也浅笑点头打了声招呼:“皇姐。”
  他语罢这才重新看向上首,掀起衣袍下摆从容跪地,不偏不倚和闻人熹跪在了一处,言辞清晰,温和知礼:
  “儿臣请安来迟,请母后责怪,方才因着父皇传召,便被叫去玄华殿说了会儿话,来时路上听闻世子失礼冒犯母后,实是儿臣管教不严,还请母后看在他初次进宫的份上容情一二。”
  他说着也没起身,而是垂首跪在原地,惹得旁边的闻人熹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皇后原本在闭目养神,闻言终于掀起眼皮,只见她头顶的累丝金凤冠嘴里衔着一颗明珠,莹润的光泽恰好落在眉心中间,轻轻晃动,华美异常,语气虽然不疾不徐,却难掩责问之意:
  “老七,你真是娶了一个好王妃,今日请安姗姗来迟便罢,方才本宫要赐你几名姬妾,他非但不谢恩还出言顶撞,若不施以惩戒,岂不是让人视宫规孝悌如无物?”
  皇后褚氏,多年来坐镇中宫宝座,膝下却一直无子,只得了五皇女楚琼这么一个公主。楚陵是由帝君亲自抚养到五岁才记名到皇后宫中的,多年来他们在外人眼中的关系虽然还算融洽,但心中如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毕竟一个五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记事了。
  皇后疏离客气的举动时时刻刻在提醒楚陵这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楚陵恭敬万分的态度和那张肖似已逝月贵妃的脸也在时时刻刻提醒皇后,这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
  楚陵颔首:“此事是儿臣的罪过,今日晨起不小心着了风寒,喝药耽搁了时辰,这才害得世子请安来迟,至于姬妾之事……”
  他说着顿了顿:“儿臣如今缠绵病榻,太医也叮嘱固本守元为紧,实不能沉溺男女之事,世子许是顾念儿臣身体,这才婉拒母后好意,母后若要降罪,儿臣甘愿一起受罚。”
  他语罢静静垂眸,果真跪在地上不动了,连闻人熹借着衣袖遮挡暗中轻扯示意他不必跟着一起受罚的举动也视若无睹。
  皇后见状气极反笑:“好,好,你们二人倒真是情深一片,本宫若不允许,岂不是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些。”
  褚氏虽贵为皇后,却多年无宠,与其莽撞急躁的性格不无关系,她今早本就被闻人熹顶撞得憋了一肚子火,没想到楚陵一向恭顺乖巧,竟也敢忤逆自己,当即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角,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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