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心游戏 第28节
他语罢伸手把对方从门口轻轻扒拉开,直接侧身走进浴室,反手把门锁上,牢牢隔绝了一切窥探的视线。
庄一寒站在门口,见状眼皮子狂跳不止,心想陈恕这是在防谁呢,自己又不是流氓,难道会偷看他吗?!再说了,都是大男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陈恕手上有伤,洗澡的时间难免长了一些,等他套上睡衣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就见客厅的灯不知被谁给关了,入目是一片暗蓝色的幽寂,主卧的房门被关得严严实实,听不见半点声响。
庄一寒要么生气了,要么睡着了,要么生气的睡着了,除此之外陈恕想不出第四种可能,换了以前他大概会进去哄一哄,毕竟庄一寒现在一颗心都扑在了自己身上,想哄这个傻子高兴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但不知道为什么,陈恕在门口站了片刻,到底也没进去,最后一言不发转身,回了自己选的那间客房。
因为对环境太过熟悉,所以连灯也没开。
陈恕在黑暗中掀开被子上床,直接闭目倒入了枕头,这几天积攒的疲惫潮水般涌来,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昏沉,就在陈恕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具温热细腻的身躯忽然从被子另外一端悄悄钻进他怀里,惊得陈恕瞬间睁开了眼。
“谁?!”
庄一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钻上床的,发梢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他眼见陈恕浑身紧绷,一副警觉至极的模样,不由得挑了一下眉梢:“你怕什么,我又不是鬼。”
他语罢忽然又安静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悄无声息钻进陈恕怀里,未着寸缕的身体紧紧贴着他,低声道:“我想和你一起睡。”
陈恕一顿:“……为什么?”
庄一寒:“没有为什么。”
陈恕沉默片刻,最后一言不发捏住庄一寒的下巴,微微用力迫使对方抬头看向自己,他明明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想让我上你?”
这句话他以前也问过,在庄一寒喝醉的那个夜晚,对方哪怕神志不清也被这句轻佻下流的话气得不轻,狠狠咬了他一口。
陈恕不知是不是想故意激怒庄一寒,居然又问了一遍,他在黑暗中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熟悉的冷意和愤怒,然而对方闻言只是条件反射攥紧拳头,最后又脸色难看地缓缓松开,忍下了这一份难堪。
庄一寒冷笑反问:“我躺上来就代表想和你上床?”
陈恕很好说话:“不是就下去。”
庄一寒却倔强吐出了两个字:“我不!”
庄一寒语罢在黑暗中狠狠低头,牙关紧咬,嘴里不知不觉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连带着眼眶也有些发酸,为陈恕忽冷忽热的态度感到委屈,这个人对自己好的时候连命都不要,不好的时候就喜欢说这种话来羞辱自己。
自己喜欢他,想和他一起,是什么很不知廉耻的事吗?是什么该天打雷劈的事吗?
酸涩的情绪是会感染人的,陈恕见庄一寒不肯抬头,心里大概也猜到了几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上辈子这个人什么狠心绝情的话都往他身上丢,在心头扎了几百几千个窟窿,这辈子自己不过让他下个床,就委屈的得眼睛通红眼泪直掉。
有钱人了不起么?
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但庄一寒这三个字在上辈子的陈恕心里又好像确实是了不起的……
“哭什么?”
良久,陈恕终于开口,在黑夜中不知夹杂着几许叹息,今时今日被他哄并不是什么好事,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对方日后痛苦的来源,伸手摸了摸庄一寒微凉的脸颊,语气低沉温和:“我逗你玩的,想留在这里睡就睡吧。”
庄一寒以前肯定没这么好哄,起码不会被气得都掉眼泪了,就被陈恕轻飘飘一句话哄好,但感情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没道理,他闻言在黑暗中抬头看向陈恕,眼眶红红的,声音沉闷:“那你不能再说那种话气我。”
他不喜欢听,就好像陈恕只把他当个玩意儿。
陈恕笑了笑,做出保证:“好,我下次不说了。”
庄一寒闻言这才缓和神色,竭力忽略自己心中的不安,在被子里紧紧抱住陈恕,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刚才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又看到了陈恕在船上时看自己的那个眼神。
一条黑蛇不知何时缠住了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细长蜿蜒的身躯绳子般垂下,头颅不偏不倚就在陈恕头顶上方,它轻轻吞吐着信子,明明没有属于人类的五官,却偏偏让人感觉在笑:
【陈恕,】
这条黑蛇提醒道,
【他爱上你了。】
像是一场荒诞的游戏,终于到了该落下帷幕的时候。
第29章 将离
庄一寒爱上自己了?
陈恕闻言多少有些讶异,这个答案虽然在意料之中,然而等真正戳破的时候又难免让人觉得突兀,甚至有种做梦般的恍然,原来前世求而不得的东西到手了是这种感觉吗?
比预想中要平静得多。
庄一寒只感觉陈恕忽然在黑暗中轻轻抱住了自己,动作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紧密,对方用下巴抵着他的额头摩挲片刻,最后漫不经心落下一吻,低声道:
“睡吧。”
这个吻是冰凉的,风一般不可捉摸。
这个夜晚是纷杂的,陈恕久违做了一个梦。
他原以为自己又会梦见上辈子支离破碎的结局,然而出现在梦中的却是一架纯黑色的施坦威钢琴,自己局促坐在琴凳上,身旁还有一名男子,对方一个音一个音地教他弹入门曲,眉眼低垂,不经意流露出几分细致的耐心。
男子教的很认真,陈恕却因为太过紧张,大脑一片空白,十个手指头跟打了架一样笨拙,怎么都记不住调。
“对不起,我、我是不是太笨了……”
陈恕听见梦境中的自己语气不安,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十根指尖紧张扭在一起,力道大得泛起了青白。
“你太紧张了。”
身旁的男子声音淡淡,像冬季的清泉流过山涧,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耐的情绪,他双手放在琴键上,弹了一支简单的入门钢琴曲,流畅的音乐从指尖倾泻而出,让夜色多了几分婉转。
一曲终了,让人许久都不能回神。
陈恕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男子,目光专注,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爱慕,真心实意夸赞道:“庄总,你弹的真好。”
可惜男子只是盯着黑白琴键,并没有察觉到陈恕的情愫,又或者说他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不想给予丝毫希望:“这支曲子很简单,不需要什么天赋,学不会就反复练,九十九遍不会,就练一百遍。”
他指尖搭在其中一个琴键上,忽然按了下去,沉闷的音调让人心里一突:“陈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恕怔怔望着他:“庄总……?”
很显然,他不懂。
男子也不介意,掰开了揉碎了和他细讲:“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只要你足够努力就可以学会,但还有些东西,根本不值得你去拼命强求,而钢琴恰恰就是你现在既可以伸手碰到,也可以努力学会的东西。”
“我给你请了专业的老师,钢琴、提琴、美术、礼仪,这些都是你接下来必须学会的课程,等学的差不多了,我再送你出国进修几年,学习工商管理。”
陈恕脑子一团浆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学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他不安攥紧膝盖,小心翼翼开口:“可是我已经快毕业了,现在学这些会不会有点晚?”
他语罢忽然意识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难堪,声音也低了下来:“庄总,是不是……是不是上次宴会的时候,我给你丢脸了?”
男子闻言偏头看向陈恕,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出声,似乎有些讶异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陈恕见男子不语,一瞬间难堪到了极致,他努力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庄总,对不起,我一定为了你努力学,下次不会给你丢脸了。”
男子却微微摇头,低声认真道:“我让你学这些东西不是因为觉得你丢脸,而是这些东西对你以后走上社会没有坏处,只有好处,陈恕,你不是为了我学,而是为了自己学。”
“感情得到了,可以失去,只有这种东西,学到了才是你自己的,谁都抢不走。”
庄一寒几乎在以一种明示的方法告诉陈恕,不要在他身上投注太多的感情,而要想办法利用有限的条件去创造无限的可能。
毕竟上流社会和下级阶层之间横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当普通人突破层层关卡,拿到属于这个圈子的入场券时,他最应该做的是认真观察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然后积攒人脉,开拓眼界,吸取知识,在这张门票到期之前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利用殆尽,而不是沉溺在儿女私情里荒废光阴。
现在庄一寒愿意养着陈恕,愿意给他提供便利,陈恕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一切,把以前想学而没条件学的东西进行填补,借着他的人脉出去开拓眼界,观察那些平常只能在电视上看见的商界大佬,揣摩他们的投资风向,这是多少金钱都换不来的东西。
“爱情”这两个字,太虚无缥缈了,也太伤人了。
对于庄一寒这种衣食无忧的富人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回忆,对于陈恕这种看不见未来的穷人而言,是不能吃也不能喝的西北风,不仅没办法帮他填满肚子,反而会吹走帮他取暖的最后几根稻草。
可惜彼时梦境中的陈恕尚且青涩,那颗心还没有被世道熬狠,听不出话语中的潜台词,他用力点头,无条件应了庄一寒说的所有话:“好,庄总,我一定好好学,为了自己好好学。”
一缕发丝悄然滑落眼前,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质朴懵懂。
庄一寒见状沉默片刻,最后终于没有忍住,抬手轻轻帮他拨到耳侧,就像清冷的山雪融化,终于流泻出一丝难见的温柔,声音低沉认真:“陈恕,好好学,你一点都不笨。”
“以后留学归国,就来公司帮我的忙,别人有的,你都会有。”
他一开始包养这个乡下来的少年,只是出于空虚无聊,并没有任何想法,本想拿钱养着,等没兴趣了一拍两散就是。
庄一寒从小接受的是世家教育,文化、谈吐、手腕、背景、财富、外貌,这几样稍有欠缺都不足以入他的眼,面前这名稍显质朴土气的大学生最初接触的时候性格内敛沉闷,为人善妒小气,显然桩桩件件都不足以和庄一寒身边的人相较,也不足以拿出手。
陈恕唯一有的就是一颗真心。
一颗喜欢庄一寒的心。
然而这种喜欢对彼时身居高位的庄一寒来说太过泛滥了,并且丝毫不缺,但因为那一晚上的阴差阳错,到底还是比别人多了一些特殊的情分。
庄一寒自认给不了陈恕感情上的回应,所以只能在别的地方稍加弥补。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希望面前这名被家庭压垮的青年能过的好一些,只是连庄一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陈恕的兴趣会持续多久,所以只好在兴趣消失前教给对方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这样哪怕他将来和陈恕散了,对方也能活得很好。
而庄一寒果然也没食言。
他安排陈恕进入公司,尽心扶持,一路坐到了二把手的位置,成为了许多人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别人有的,陈恕果然都有了。
只是陈恕想要的,也一直没得到……
梦境逐渐模糊起来,无论是钢琴还是钢琴前坐的人,最后都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只有那支简单婉转的曲子一直在上空回荡,越来越清晰。
陈恕被仇恨冲昏头脑太久了,那颗名为良心的东西也遗落在了冰冷的江底,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才会想起庄一寒也曾把他从无边昏暗中捞起。
对方亲手教他弹过琴,也曾对他抱着一份期许和希望,甚至亲手把他捧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是陈恕自己走错了路,从上面跌下来,输得一败涂地。
黑夜总是那么漫长,像冰冷的江水裹挟满身,无论怎么都游不到彼岸,只有黎明破晓才能驱散几分萦绕在周身的阴寒。
陈恕恍惚睡醒的时候,大概猜到自己又做梦了,至于做的什么梦,他已经不太愿意去回想了,只知道凌晨从床上睁眼的时候,伸手一摸,满脸都是冰凉的泪水。
庄一寒躺在一侧,睡得正熟,陈恕看了他一眼,然后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床,去了浴室。
陈恕一言不发地打开水龙头,刷牙,洗脸,他仿佛在报复性的做某一件事,下了死力气搓洗脸上的泪痕,直到皮肤都摩擦红了,这才停手看向镜子里略显颓废疲惫的男子。
里面照出了一双黑黝黝的眼,暗得连光都融不进去,甚至带着几分恶劣。
陈恕对着镜子里的人轻笑了一声,他知道,那条黑蛇此刻一定在注视着自己:
“我前世的尸体是不是已经快烂透了?”
他语气玩味,如是问道。
陈恕话音刚落,眼前的镜子就忽然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连带着里面的人也有了变化,只见他原本俊美苍白的面容忽然像是被水泡涨了一样变得青白扭曲,自额头处开始出现腐烂的痕迹,并且飞速蔓延至脸侧耳后,皮肤开裂,露出下方鲜红破碎的血肉和森森白骨,骇人至极。
陈恕再次见到这样可怖的场景,却丝毫不见慌张,他一动不动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仿佛要把前世一败涂地的结局刻入心底。
【被你猜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