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花之争 第71节
陆斜望着近在咫尺他脖子上的刀痕,结的痂都未落,这么深这么长的刀口。
嗓子一唔,声线茫茫空洞,不受控问:“你为什么不哭。不疼吗。”
陆斜抬起的眼里水汽很足,足到蒙了祁聿的心,她一时失神。
她都在宫里多少年,遭过多少次,自己数都数不过来。
这话激不起她半分感慨。
稀松平常语调:“这有什么好哭的,最难的都过来了。我每日忙都忙死了,没空想这些。便是受了刑,也要忙着事务交差。”
因为越是难、越要谨慎,要好好看文书,看其中有没有隐隐埋到她身上的陷阱。
敌人总是会在人受伤自舔势弱时再布下杀手,她活得不易,没时间整理凌乱的心绪、更没时间难过,她要往前走稳每一步脚下的路。
最难。
祁聿嘴里的最难是自己十三岁到十四岁期间,还是十四之后进司礼监之前的那两年?
他想问,可这种东西开口跟杀人一刀有什么区别。陆斜揪住祁聿衣摆,不敢用力,脑袋朝前狠狠一倾。
“我好疼,你能不能让我靠你肩上一会儿。”
祁聿单手拿着药,提臂准备将人挥开,耳边骤然坠句陆斜可怜兮兮的声音。
“上次给我涂药的还是我娘。”
祁聿提上的臂顿了顿,握药的手抽出食指钩住陆斜的衣襟,将人缓缓扯到自己肩上。
声音都放得很轻很轻:“你靠。”
肩上一重,陆斜不带防备、或者说她卸下防备刹那,祁聿心底空了很久很久。
她慢慢道,一字一句笃定:“放心,我的事结束后,我必让你亲手将仇人千刀万剐,你届时好好泄愤,莫觉得残忍。”
“你们真的是无辜受灾。”
剩下的话祁聿说不下去,再言就全是还不尽的愧意。
娘本是请出来的托辞,祁聿当真后,他也一下想到阖家就地枭首那幕。
浑身一个冷颤,倏地暴戾几分。
后背有人这么轻轻一拂,陆斜恍然才清神。
明明是他心疼人想抱抱祁聿,叫祁聿心里略有所依,怎么自己歪走了心绪还反被人安慰起来了。
“没事,上了药就不疼。”
无论多少岁,想到娘都是小孩子,都难过。这点她能懂,不会觉得二十岁的男子思念家人伤心难过招笑话。
她再温声哄道:“不日便到中元节,你休沐去见见,四年没回京苦了你了。”
她将人送出去,倒忘了这一出,是有些不周了。
陆斜捏紧祁聿衣袍,侧着脑袋轻轻抵着祁聿的肩。往日看着削薄但整体身形是漂亮的,真真实实靠上去才知道这张肩没想象的结实。
他稍稍用力,祁聿都要摇晃身子,需找寻个新的平衡点来支撑他。
那这么多年的苦难,祁聿靠什么扛起来的?
陆斜闷声:“你家人呢,不需要‘见’么。”
这话把她难住了。
好半响她才缓缓出声:“我爹是清官,我娘家教好,我这样的儿子他们见了怕是会恨,会死不瞑目,我入宫时拜了天地求脱了祖籍。”
“我无父无母、无根无姓,不用拜。”
陆斜一阵心塞,彻骨的那种。
入宫做阉人需要脱祖籍不叫故去父母难过?也不必吧,看当初的边呈月,就是家道中落自阉入宫,他秉笔鼎盛时族谱都单开了一页。
这官儿得清到哪种程度,叫祁聿认为自己不配为人子?
“你爹娘凶么,不然我在我父母旁边起一抔,替你辩几句?”
这......胡言乱语。
祁聿胸腔闷阵起伏,恍然一瞬她不知自己笑没笑。
又滞着嗓:“不用,日后我去了地下有时间辩解。”
又来了,又来了。
陆斜不喜欢这样的祁聿,手一把揽住人肩胛:“你才二十三,大好年华,能长命百岁。”
“李卜山会死,刘栩也会,你会活着,一直活着。”
“我想看你做司礼监掌印,你一定会是我朝最厉害的掌印。”
祁聿被他一搂,人怔死在这个动作里,好半响缓不上气。
上次有人这样揽着她的肩,说她厉害的人还是在九年前。
一直知道年数的祁聿,这会儿晃神感慨:都九年了......那她活得太久、太没用了。
聊到掌印一职上,祁聿在想要不要张口与陆斜捅破自己知晓他是太子的人。
肩胛重量让她迷神,结了口舌,将话缓缓吞了。
晚点再点破,反正陆斜都能用,不差这一刻半刻。
数年后两人每每回想宁成二十二年趯台避暑这段。
陆斜只恨自己抱的时辰太短。
祁乐庆幸自己多抱了那么会儿。
第57章 裤子你这条脱下来烧了。
只要一直酷暑,‘君主不仁’流言便会愈盛,压不住。
从杀不尽,到不敢杀。
陛下与朝廷只能束手无策,因为无序杀下去只会众怒民反。
刘栩在伺候第二道罪己诏撰编时,写了半幅的陛下一气之下砸了笔。
一道旨意加急传回宫,叫陈诉领带厂卫两所拿着王命旗牌将雷击、宫殿起火因由,上林苑监的祸首问出来,给朝廷、给天下个交待。
重压下,为了证实这是人祸非天灾。
陈诉终于在被雷击华盖殿、奉天殿、谨身三殿殿顶,发现屋脊上的蚩尾链接的金属出了问题。
本该与地下相通,却都断停在几桶调颜料的大漆旁,且大漆变成了未经调和的油漆。桐油跟大漆未经融合分层,一旦雷击或着火,桐油都会迅速点燃大殿,且不易灭火。
着火本就跟营建匠人有关,但没罪证辅佐,拿人由头不足,不能大面积审问。
现在证据确凿,工部专管营建这三座殿、至每日作工的匠人、制漆画颜料的商人......烧毁的三殿两楼所有相关人成了疑凶,宫内外共捕数千人。
陈诉带东厂跟锦衣卫联办大肆拿人,所有人就知道重回了四年前‘大祭案’阴霾里......
趯台收到消息,内阁首先震荡的厉害,四年是五千条活生生人命堵上的案子。
这回天灾加上人祸,若有人从中做文章,人数不会亚于那时......要想速速解决,就得将火灾的人为根本寻到,京中上林苑监及三省突生的流言因缘扼住。
天灾下,做到这些事情并不容易......
事情闹得,皇爷在趯台避暑都不安心。
全国由南到北由上到下事多,不该她沾手的她看也不看,每日内阁议什么她议什么。
这案子开始杀人,她也并未有任何额外关注,刘栩瞧人日日‘舒适’。
这日早议结束散场,出门后许之乘指着陆斜职袍下摆。
“你是不是只有这一条裤子?瞧你靴下裤腿好似是接的一截,裤腿还紧。衣局有人与你有仇,裤子都不给你好的?”
走在前面的祁聿一声内咳,生生噎了一口。
肩胛细颤把,扭颈森然看向身后二人。对上陆斜略微闪躲的神情,她黑着脸转回身阔步朝前去。
然后陆斜稀松轻笑道:“哦,小娘子缝的,可能......不太知道尺寸,晚些回去了休沐出去给她改改。”
祁聿听到,一脚跺断路旁伸出来的几支葱兰,碾在脚下化作一滩花草泥。
陆斜忙着嗓改口,“也或许不是小娘......”
祁聿步子再一重。
陆斜声音幽幽:“子......我确实得罪了衣局,他们不给我裤子,我来趯台路上着急买的。”
祁聿回头,轻轻抿笑。
阴森森慢语:“陆斜,你过来。”
这笑......许之乘看自己没被点名,打个‘哈哈’直接告辞:“祁秉笔、陆随堂,我御前还忙,先走了,先走了。”
他步子一拐,身后跟随的掌家跟随侍也匆匆掉头跟着小跑。
许之乘跑拐弯撑着棵树喘气,扭头问自己掌家:“祁聿是不是很久没这个脸色了?陆斜怎么惹他了,这要剐层皮了......”
他的掌家还惊在祁聿脸色里,一阵慌促没缓上神。
这语气一听就完蛋。
陆斜抬手止了身后跟随的人,自己佝肩塌颈地蹭着步子过去。
祁聿也挥手退身旁的人一丈开外,陆斜到眼皮子底下后,祁聿睨眼他衣摆。
瞧见是那日陆斜穿得不堪,不好行走在趯台,就将自己的借了条给他。
裤子是短,到陆斜小腿,但靴子穿上就着夜,走回去也不妨事。
好,陆斜直接将她的裤子接了一段布料改好,还隔三岔五穿上,本想着都是‘男人’,都是‘阉人’,陆斜节约也没事。
但小了,有些紧就不必往外穿吧?
提点过一次,今天又穿。
她眸底混色,眼皮促跳:“我最近有个喜好,喜欢烧衣服,你看你有没有多的孝敬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