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我……”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孔雀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下意识倒退出一步却险些撞掉桌上火烛,而南天烛见状赶忙一把拉住他发凉的手。
  “孔雀!”
  她一下挡在了孔雀身前,用身体遮住了那张画像:“你要是睡不着,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吹吹风吧?”
  第86章
  “孔雀,你还好吗?”
  已是深夜,两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只觉得夜风寒凉,南天烛忍不住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再一看孔雀,他的衣襟还是敞着,却仿佛像是感觉不到冷,神情麻木地向前走。
  南天烛心里越来越慌,拉住他的袖子:“孔雀……”
  “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我只有母亲了。”
  终于,孔雀停下了脚步,在一片月色下看着自己的影子,恍惚间只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了一片荒芜的草原,天地广袤,而他背后空无一人。
  “从我出生之后,没人希望我活着,所有人都当我是个累赘,就只有母亲,宝贝我,疼爱我,我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
  事到如今,孔雀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即便身为圣姑的母亲于他而言十分陌生,但孔雀知道,那就是母亲生下自己前的模样,她行事诡谲残酷,甚至比起那些盲从的教徒,她才更像是天罗的主人。
  来到大陇这些年,他一直思念着母亲,总想着探寻和母亲有关的一切,但现在,他却已经没有勇气再向火丫或是南天烛多问一句。
  母亲究竟信鬼神吗?若是不信鬼神,她为何会掺合进邪教里?
  天罗鬼童都是出自母亲之手,她为何要忽然离开去往乌梁,又为何非要孕育乌梁王的子嗣呢?
  巴纳姆……又是什么?
  孔雀满腹疑惑,但更多的,却还是伤心。
  母亲在他身边十多年,从未和他说起过过去,她是有许多事情瞒着自己吗?还是说,她从头到尾,其实都在欺骗自己?
  所有一切挤在孔雀的脑袋里,他正觉得头痛欲裂,忽然间,一双手却捧住他的脸,强行将他从胡思乱想里拉了出来。
  “孔雀,我说这个并非是为了安慰你,但对我来说,我从未觉得你的母亲是一个很坏的人。”
  月光下,南天烛拉着他让他低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不敢问,但在我的记忆里,圣姑的训练虽然严苛,但是她会给我们上药,也从来不许那些教众随便杀人,天罗之所以会变成后来那样,是因为圣姑走了。”
  “可是……如果没有她,天罗或许压根就不该存在,而且,她也并非没有伤害过鬼童,要是没有她施针,火丫的身体或许就不会这样……”
  孔雀早已想到了,幼时那只被他救回的小羊……那真的是被他救回来的吗?
  还是说,是被母亲用那密法透支了生命,让它在短短几日内看上去比以往更加活泼,但是,却最终还是要走向注定的结局。
  这些事情孔雀过去从未细想过,可如今看着月光下南天烛瘦小的身影,想到她原先或许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孔雀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应该恨她!她教你的那些东西,害的你这辈子都无法和普通人一样生活,你睡义庄,被人当成邪祟,都是因为她!”
  说到最后,愧疚已快要将他淹没,但是那双捧着他脸颊的手却没有松开。
  “可是,如果没有圣姑,我或许就会死在小河边了,圣姑不是个好人,但是是她让我活下来。”
  月光下,南天烛双眼很亮,孔雀几乎能在里头看到自己的倒影。
  “是你说的,孔雀,我们都没得选,但要不是姑姑,你我今日都不会站在这里,更不会有机会相见。你知道吗?先前其实我有点伤心,姑姑为了自己的孩子离开了我,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个孩子就是你,我又觉得还好,姑姑让我有了一个弟弟,从此我在这世上就不是一个人了。”
  “我……”
  孔雀眨了眨眼,眼泪顺着脸颊淌进了南天烛的掌心,他觉得丢人,扭头想躲,但南天烛却已经咯咯笑了起来:“孔雀,我上次就想说,你哭起来好难看啊。”
  “谁能哭起来好看啊?”
  孔雀边吸鼻子边嘟囔,虽然明知南天烛是在逗自己,但一想到从小到大除了母亲还没有人哄过他,他又忍不住高兴起来,小声道:“以前母亲明明说过我哭鼻子很可爱……”
  “可你鼻涕都流我手上了!”
  南天烛不依不饶,满脸嫌弃地在孔雀衣服上蹭手,这一下,终是彻底让孔雀炸了毛,两人在黎明前的街道上闹了一阵,孔雀流个不停的眼泪才勉强止住。
  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一线白,而南天烛似乎也不打算回去睡了,拉着孔雀的手步伐轻快,竟是朝着楚州城中天罗废墟的方向去了。
  分明不久前他们才来过这里,但是这一回,心境却已经截然不同。
  天色刚亮,晨曦为大片漆黑阴冷的废墟镀上了一层金边,南天烛拉着孔雀一路轻车熟路地回到了神火庙前,开口便朝那神像喊道:“阮将军,我带着我弟弟来看你了!”
  孔雀一愣,下意识想要松开南天烛的手整理衣服,然而南天烛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反倒一把将他扯到了神像前,大咧咧道:“穿的放荡就放荡呗,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放心吧,阮将军见多识广,不会同你计较这个的。”
  说罢,两人一起走上前去,用上回留下的散香敬了香。
  晨光中,白烟袅袅升起,而孔雀看着神像隐匿在其后的面庞,轻声道:“我原先一直相信母亲和我说的一切,相信这世上是没有神的,但是,如果说母亲出身天罗,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信什么……”
  太阳升起后,离街市上真正热闹起来还有一段时间,南天烛和孔雀索性便在神像前的蒲团上坐下,像一对真正的姐弟一般聊起天来。
  南天烛回忆道:“其实,我从未觉得姑姑骗了你,毕竟,姑姑也从未说过她信五鬼,你想,如果她真的信这个,她就不会培养我们这些鬼童,而是应该直接去祭鬼,不是吗?”
  ……如此说来,确实。
  孔雀先是错愕,随即却是后知后觉,从小到大,从没有一只动物可以拒绝母亲,因为她擅长驯服它们,而母亲驯服那些鬼童,又何尝不是这样?
  即便身处鬼教,但作为圣姑的刀女其实并不信鬼,而是从一开始就在利用鬼神之说,以此来吸引更多信徒入教。
  他恍然大悟:“这么说母亲就像是你一样,其实也不信这些,但是却靠这个来谋生?”
  南天烛点点头,事到如今,有孔雀,有阮云夷守在她身旁,她已经可以毫无负担地回想起当年的事了:“即便是圣姑教我跳神舞的时候,其实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舞是用来祭鬼的……她只说,跳了舞,天地就会回答她的问题。”
  “天地……”
  孔雀咀嚼这两字,与母亲呆在一起的那些年,这是母亲最常说的字眼,她说神舞是献给天地之舞,她还说,她出生在天地间,最终,也要回到天地间去。
  不同于鬼神,天地即是天道,是四季,是雨雪风霜,母亲只信这个,而且,也确实精于此道。
  在孔雀的记忆里,母亲会观天象,认识草原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枝花,她能轻易安抚躁动的小马,让初生的羊羔一动不动地盘踞在她的怀里,给孔雀练习针法。
  母亲即是天地自然,小时候的孔雀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此时,南天烛见他神色缓和,又问道:“除了那套金针,姑姑她没有给你留下别的东西吗?”
  孔雀从怀里掏出金针,怀念道:“其实,母亲最早不止给我留了这些,还有很多金银细软和医书,只可惜,我刚来大陇时不知世道险恶,险些给人卖了,还将她的医书还有很多之前的东西都弄掉了……母亲的医书里什么都有,包括先前在蜀州,我之所以能想到那些长生教徒用的是银珠草,也正是因为母亲的医书里曾经写过。”
  说起这些时,孔雀又隐隐有些不安。
  他先前一直不觉得此事不对,然而自从知道了南天烛的名字也是母亲起的之后,孔雀也终于知道这丝违和感是来自哪里。
  母亲的医书上出现了乌梁本不该有的天竹,不但如此,还有银珠草,生在寒冷的高山之巅,在遍地草原的乌梁也该是寻不见的。
  母亲是如何知道这些……她到底出身何处?
  他正想得出神,结果这时,南天烛却从他手中接过了金针,端详了一会儿才道:“可我觉得,姑姑她应当很疼爱你才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将金针留给你,又没有教你那些不好的东西啊。”
  南天烛想也不想:“你看,你继承了姑姑的针法,但却只是治病救人的那些,姑姑没有教你怎么打开人的关窍,因为那会让人折寿……她一定是希望你当一个好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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