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火丫还记得那一天,尉风抓到了送香的,却发现他不过是个寻常小贩,收了人的银子,便替人来送香。
或许是因为有了十年前的前车之鉴,这一回,天罗行事十分小心,从不露面,只通过书信或者买通路人来接触信徒,而信徒们彼此之间也不相识,甚至从未见过所谓的“上线”。
在这种情形下,即便火丫与尉风发现了天罗死灰复燃,也没法顺藤摸瓜,将他们一网打尽。
于是,他们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将城中有权有势之人都筛查一遍,若是发现他们与天罗有瓜葛,便立刻将其除去。
“这么说,五年前傩面说话时,你们就开始计划一切?”
孔雀不解:“此事我始终没想明白,你们是怎么做到的?装傩面开口判死容易,但是那些街市上的百姓,你是如何让他们被‘神明上身’?”
“这件事……很难吗?”
而闻言,火丫只是笑笑:“十年前我在天罗时就发现了,人是很好骗的,只要为他们炮制一种幻象,他们便会自己踏入陷阱……这位小哥,如果我告诉你,现在城中有鬼怪作祟,点了人名,这人便会死,而你走在街上时,忽然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点名,这时出于好奇,你会想跟着喊一声试试吗?”
“当然不……”
孔雀本想要回答当然不会,然而再一想,喊一声人名便能决定一人的生死,这对于许多贫民百姓而言,或许是一种此生都无法触及的权力。
更不要说,即便此人后头真的被判死了,只要说是被鬼神上身,此事都可以被糊弄过去。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呢?
可以说,这个念头一经冒出,立刻便让孔雀出了一身冷汗,而火丫看出他脸色骤变,笑道:“楚地本就信卜,而信卜便是在崇尚远高于此世的权力,当一个人渴望获得权力,他便会犯下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恶。”
“如此说来,你们让楚州百姓成为共犯,也是在惩罚他们作恶而不自知?”
曹野此时后知后觉,火丫利用判官舌“判死”的另一层用意。
不光是为了让那些天罗信徒身处恐惧的炼狱,更是为了让这城中所有信卜之人都变成害人性命的凶徒。
他喃喃道:“但是,对于那些真的将死之人,你将他们判死,其实是给他们与亲人告别的时间……”
“对于心存侥幸之人,判死是一种残忍,但对于早已知晓命运的人而言,判死是一种仁慈。”
火丫平静地看着他:“你是哪一种呢,曹大人,尉风大哥很想要你的命,但其实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我能听出你的心脉正在衰弱,你就和我一样,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火丫话说得直接,而一瞬间,曹野余光里看到勾娘捏紧的拳头,心想这件事他虽是不在乎,但是有人却会在乎。
隔着半臂距离,曹野能听见勾娘呼吸不稳,心中只觉不妙。
他没想到来人会是尉风。
因阮云夷之故, 尉风恨自己入骨,加之身手高绝,之后若是要动手,必有一场恶战。
而到时万一勾娘当真失控,这里这么多人……
曹野满腹担忧,但旁人又哪里知晓勾娘是只随时可能发狂的凶兽,还不等他想出应对之法,南天烛已然再度开口:“可是,做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她看着火丫皱眉:“杀了这么多人,却也无法让楚州百姓不信卜,反倒叫他们越陷越深,甚至还有人开始将神火将军的仙蜕说成是天罗法宝……这种结果,难道就是你们想看到的吗?”
第77章
这一路走来,南天烛已经见过无数利用仙蜕的骗局。
前有长生教用无根肉哄骗信徒吃下人肉,后有太和门为了一己私欲将人命栽给天王胆,所有人在利用仙蜕时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他们却不会去想这么做的后果。
南天烛冷冷道:“楚州百姓本就信卜,你们为判官舌塑出金身,只会让他们愈发相信此道,之后即便没有了天罗门,换了其他旁门左道来,这些人也还是会立刻深陷其中,不是吗?”
因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南天烛个子瘦小,平日里看着就像是个孩子,如今难得正色,却是气势惊人。
即便是曹野也没想到,这话最后竟是南天烛说出来的,不由苦笑:“小蜡烛,你是真的长大了。”
利用判官舌杀人虽是个聪明的法子,但鬼神之说不分彼此,若是无人提点,百姓们既信了判官舌,便会信天罗。
他无奈道:“参与其中的人越多,此事便越不好澄清,毕竟,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在那一刻只是纯粹出于本心的恶,想要试探另一个人会不会死,一旦问起,为了推卸责任,他们必然会将一切推到鬼神身上,而如此一来岂非恶性循环?相信此道之人越多,天罗重来的可能性就越大。”
一语落下,院子里一片死寂,火丫和尉风沉默着,谁也没能说出话来。
而过了许久,尉风才看着手中佩剑轻声道:“其实一开始,我也只是想要完成阮将军的嘱托而已。”
在他们查出天罗死灰复燃的同年,城中神火庙也兴建完成,而火丫劝了许久,尉风才终是去神火庙里祭拜了一次阮云夷。
在内心深处,尉风甚至不愿相信阮云夷已经死了。
站在神火庙前,尉风不住去想,他出身北境,对那片风雪十分熟悉,如果当日他还守在将军身边,是否能在灰鹞岭为他争取来一线生机,至少,让阮家的最后一个儿子活下来。
而对此,神火庙的神像只是沉默着,不会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那一日,尉风在神火庙里痛哭了一场,给阮云夷重重磕了头,随即,他又想起了将军对自己的嘱托。
他要守好楚州,不再让这些邪魔外道卷土重来。
恰逢有人在神火庙中祭拜,尉风与火丫站在神像后,听他絮絮叨叨地向神火将军恳求能够降下神罚,让判官舌判处他家恶邻有罪,还他一个公道。
一瞬间,尉风脑中便出现了一个念头。
阮将军不会死,至少,他要让阮将军继续活着。
“我与火丫商量之后便想出让判官舌来判死的法子,只是,我们确实都没有料到,在‘判官舌’现世后,竟会有人胆敢将它说成是天罗的法宝。”
尉风说着神色渐冷,显然,就连南天烛都无法忍受一些荒唐谣言,身为阮云夷副将,又亲身参与过平乱的尉风自是更加无法容忍。
在听闻有人传谣,称判官舌是天罗法宝的第二日,尉风便去城中寻找这谣言源头。
他出身江湖又从过军,不费多少力气便打听到,流言最初是从一间酒肆里传出的,而追着这条线索,尉风赶到楚州城外时,却只找到了一具尸体。
那个不久前才在酒肆里大放厥词之人竟是已经惨死在了流匪的箭下。
虽说楚州城外尽是高山险峻,时不时便有歹人掳掠,但尉风检查了此人伤势之后,又觉得事有蹊跷。
不知为何,当时那具尸体虽是中箭身亡,但那箭矢尾翼用的却并非寻常鸟羽,而是雕翎。
常用弓的人都知道,雕翎能抗风吹, 而雁毛遇风斜窜,换言之,只有用箭的行家才会以雕翎做羽。
然而,若只是窝藏在山中的流匪,又怎会有如此好箭?
就更不要说,楚州一带山多林密,猎人打猎时常用的是短箭,而此人身上插着的,却是一支长箭。
尉风过去常在外行军,与关外的乌梁人交过无数次手,对这种骑兵惯用的长箭自是不陌生。
他知道,只有关外的蛮夷才会用这样的箭来杀人。
“等等……”
听到一半,曹野的脸色已然变了:“在楚州城外,出现关外才会有的雕翎箭?”
要知他们此番来到楚州,一开始便是冲着查清天罗谋逆一事来的,曹野早已怀疑,此事当中有乌梁的手笔。
总不会,天罗其实是乌梁布的一步棋?
先以邪教祸乱朝纲,趁着民间大乱,再率兵大举犯境,如此里应外合之下,大陇必是难以招架。
只是,幕后之人应当没有想到,十年前继位的小皇帝会如此杀伐决断,刚上位不久便动用雷霆手段剿灭了天罗,速度之快,甚至都没能让他们用上那尊会流血泪的佛像。
而之后,经过灰鹞岭一役,大陇和乌梁两败俱伤,乌梁虽陷入内乱,但安插在大陇内的内应却还在。
而为了韬光养晦,他们废了极大功夫终是取回那尊内含谶语的佛像,没有让谋逆之事见光。
此事当中千丝万缕,曹野只要一想便万分头痛,然而,事情过去这么久,想查清不是一时半刻,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稳住局面。
余光里,勾娘脸色还未恢复,似乎正在努力稳住心神,曹野心知要给她争取时间,说道:“天罗应当吸取了十年前的教训,若是判官舌与天罗有了关联,必是会惹人注意,而他们既然从不露面,自然不会想要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