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早在她来到宁州的那一日便想好了,无论曹野是何出身,达官显贵,哪怕皇亲国戚,她都早晚要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与她一起将这世上的邪道妖僧都除个干净。
  结果,还不等她登门,朝廷却是先一步派了人来,不但带来了填满半个院子的稀罕药材,还带来了一道圣旨。
  当天晚上,曹野派人给宁州镖局递信,而那信还没进门,就被勾娘给半道截胡了。
  翌日一早,勾娘迈进曹野卧房时,床榻上的人正发出清浅呼吸。
  因为这要命的病,曹野明明还不到而立之年,身体便已经如风烛残年,睡相更是称不上端正,裹在棉被里缩成一团,即便在梦中也皱着眉头,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勾娘并未立刻叫醒曹野,借着卧房里暗光,她久久凝视他的脸。
  她的命是曹野救回来的,而这六年来她每一次挥剑,都是在还这个恩情。
  若真要数她救下曹野的次数,只怕这恩情早已还尽。
  也因此,如今她站在这里,并非是为了报恩。
  已经有许久,勾娘如一团静水般的心绪没有产生过任何波澜,但在那一日,她却久违感到了心悸。
  她将人从被窝里提了出来,曹野受惊时没有半点当世弄臣的模样,惊慌失措就像摔下墙头的猫,颤颤巍巍抓着一把匕首问她是谁。
  也好。
  勾娘在昏黑中直勾勾看着他,心知他这七年来过得也不好,让他上来便知自己是谁,或许反倒会让他担心自己另有所图,心生戒备。
  总归,他们之间互相欠着性命,早一日或是晚一日和他算这笔命账,对勾娘来说并不重要。
  勾娘伸手推开了窗,日光照进来,那是自十年前那一次见面以来,勾娘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地方看清曹野的眼睛。
  他的眉眼低垂,像是一弯钩月……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勾娘想到这儿,竟也不自觉地弯下了眉眼。
  “东家,醒了的话就起来洗漱吧。”
  她微笑道:“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第48章
  一口气听完了将近六年前的往事,曹野一时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
  虽说从他知道勾娘便是李猊的那一刻就猜到,勾娘恐怕来到他身边有段日子了,但是即便是他也没想到,这个时间会有足足六年之久。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知晓为何蔡鸣会说十六岁的李猊就如一团火一般。
  毕竟,火烧过来时从来不讲什么道理,一如勾娘一口气同他说这么多,似乎也没有给他拒绝的权力。
  曹野垂下眼,发现勾娘的鞋尖几乎已经抵在他的鞋尖上,而他再抬头,便能轻易看见那些日光是如何在勾娘眼底曲折。
  她依旧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若非一路走来曹野早知她心性,只怕给这么盯着看早就掉头逃跑了。
  “我发现我还真是擅长给自己惹上麻烦。”
  曹野终是忍不住叹气,他不知该如何安抚勾娘,只能将掌心贴上她侧脸,用拇指轻轻摩挲,又笑:“那你可知,我辞官时家产都充公了,现在非富也非贵,声名狼藉,走在大街上都怕被人砸菜叶……不是说好要去更好的地方吗,小狮子,怎的最后就落脚在我这里?”
  “那你又怎知,我现在不在更好的地方?”
  勾娘蹭了蹭他掌心,再睁开眼时,她的模样却变得有些古怪,声音发沉:“昨夜在王寡妇家中,我中了迷香,入了幻境,在那里,我有时是人,有时是兽,唯一不变的是,我杀了许多人,许许多多人……那些邪僧妖道,那些奸人恶人,他们都是害死我爹娘的罪魁祸首,我早就想将他们抽筋扒皮,嚼肉碎骨,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说到最后,勾娘的声音已然变得十足狰狞,而曹野想到她先前所说,她家中祖辈最终都会因发狂而死,轻吸口气,却是没有将手抽走,只是摸着她的脸轻声道:“但你回来了,被我叫回来了,不是吗?”
  “……没错,因为我现在,就正在更好的地方。”
  闻言,勾娘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就像是被他掌心温度拉回人间一般,继续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神情却慢慢重归柔和:“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
  曹野不避开目光:“我也说过,我不会怀疑你。”
  勾娘反问:“即便昨晚,我当着你的面杀人?”
  曹野佯装惊讶:“可我那时不是昏倒了吗?”
  如此,两人总算是开诚布公,而勾娘闻言也不再多说,只是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像一只认主的大猫。
  沉默半晌,曹野又问:“只是最终没能将此事真相公布于众,会不会失望?”
  勾娘摇摇头:“今非昔比,十年前之事究竟如何,百姓心中已有定数,他们现在信麒麟骨,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事到如今,勾娘不愿再纠结此事,只道:“不过,现在看来也多亏你将家产充公,皇帝对你还有些情分,否则应当不会出人保护你。”
  “保护我?”
  曹野一愣,忽是反应过来:“你是说,先前这六年除了你,还有旁人在暗中保护我?”
  勾娘点头:“有几回我见有人在你屋宅前转悠,还当是刺客,本想天黑就除掉,却发现他们竟做了和我一样的事,且身手不俗,功夫我没怎么见过,想必是出自宫中。”
  难怪……
  这七年来他在宁州呆得如此安稳,敢情不光是勾娘,宫中竟也在暗中保他性命?
  曹野险些笑出声来,也不知这究竟是皇帝顾念当年自己将他背出火场的情分,还是从七年前起就指望着他来解决神火将军之事。
  总之,他能活到今日,竟当真是很不容易。
  “你笑什么?”
  勾娘看着他满脸不解,曹野却是摇摇头,将黏在勾娘额上的软发拨开:“庆幸自己没死,这才终于见到了我的救命恩人。”
  哪怕只当了三年官,但从小到大曹野在曹嵩身边耳濡目染,深知君臣之间便是真有情分,也不过是纸糊的罢了。
  若是皇帝保他就为了处理神火将军的烂摊子,那一旦仙蜕查完,只怕他要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
  早在七年前,曹野便知道他们这位皇帝有多凉薄了。
  曹野不愿多说让勾娘担心,替她理好了头发,又笑:“既然如此,我现今都这么穷了,勾娘你真的不能可怜可怜我,不收我工钱了吗?”
  勾娘看出他是在有意打趣,也学他说话:“既然如此,我为救你手上都杀了几十个人了,东家你真的不能可怜可怜我,多给我些赏钱吗?”
  曹野:“……”
  直到此时,他才终是后知后觉,这个会抱他走回客栈的人身上竟已背了几十条人命,也难怪当日在蜀州夺人性命眼也不眨。
  而到这份儿上他还不感到害怕,当真是色令智昏……
  曹野叹了口气,无奈道:“多亏我是个臭名昭著的大恶人……要不谁家好人会寻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回来当镖师啊?”
  勾娘温柔一笑:“我还没嫌弃你呢东家,你倒是先一步嫌弃起我了。”
  “谁敢啊?嫌弃你,我还要不要命了?”
  曹野这么说,语气却十足懒散,脸上也看不出半点害怕,一时间,两人相视而笑,却听廊上忽传来一阵混杂铃铛的急促脚步,一个个子娇小的姑娘一头扎进了屋子,跑得气喘吁吁。
  “小蜡烛?”
  勾娘一愣,放下手中棒槌:“你怎么……”
  南天烛这两日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跑得灰头土脸,一身五色彩布都因为蒙尘失了色。
  她一路跑来早已累得不行,却只是扶着膝盖喘息片刻,立刻便上来拉曹野胳膊:“你快随我来!”
  几日前便是在这里,几人闹得不欢而散,虽说曹野并不是记仇之人,但他深知南天烛还是小孩脾气,若非碰上大事,应当不会轻易回头找他。
  曹野皱眉:“怎么回事?孔雀呢?”
  南天烛将他拉出门,勾娘紧随其后,而南天烛急道:“孔雀被人抓了!都怪我非要查什么案子,那日晚上碰上个不好说话的,不知是哪里来的官儿,竟是一言不合就将孔雀抓进大牢里去,也多亏我跑得快,在城外躲了两日才敢回来找你们!”
  “不知哪里来的官儿?”
  曹野越听越不对劲,他早上刚去过越州州署,不出意外,那便该是这越州城中最大的官了。
  难不成是先前在酒楼见到的那位前户部主事?
  曹野心知此事不能贸然前去,须得先问清楚,当即挣开南天烛的手,正色道:“小蜡烛,你先说清楚,孔雀到底是如何被抓的?”
  先前这一路,曹野都鲜少摆出这般严肃神情,而南天烛虽对他有些成见,但眼下孔雀还给人扣在牢中,她深知曹野出身权贵,此事她除了曹野实在找不到旁人倚仗。
  “我明白了……”
  南天烛满脸不情愿,却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将先前她与孔雀追逐五通之事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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